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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丽不屑地撇撇嘴:“只有软弱的人才会向神明祈求好运。”

蕾伊摸摸希丽的头:“希丽也不用总是那么逞强,稍微依靠一下神明也是可以的。”

“与其依靠神明,我还不如……”

希丽的声音突然变小,最后几个字我们都没听清。

“蕾伊……知道得好多。”我低声说道。

“啊哈哈,我有一段时间就住在尼尼微呢。”

希丽一脸不可置信。

“诶,真的吗?从来没听你说过!”

“以前的事情,也没什么好说的……”蕾伊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希丽好像完全没注意到蕾伊微妙的态度。不过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其他东西吸引过去了:“啊,到河边了!”

从小巷中走出后,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宽阔的河滩突然在我们面前展开。河滩边三三两两的行人们悠闲地散着步,欣赏着水畔夜景。

宽广的河面上,挂着灯笼的几挺小舟在夜色中摇摆着,灯笼的亮光和天上的月光一同在河面投下长长的倒影。

“在这里住了那么长时间了,也没什么机会来河边玩呢。”蕾伊说道。

“每天都忙得和狗一样,哪有时间出来玩啊。啊,好舒服——”希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也深深吸了一口气,河水和水草的清香飘入鼻腔中,意识瞬时间变得清爽,好像精神在水中沐浴了一通,洗净了一天的疲惫。

“啊……那个是……?”

希丽举起手,指向河对岸。

河对岸是一片暗黝黝的滩涂,滩涂之后是骤然升起的陡坡,借着月光能看见陡坡上寸草不生,只有破碎的沙砾和石块。

陡坡从地面抬升后,形成了一个高台般的小山丘。

山丘的坡顶,是一片灯火辉煌的建筑群。

坡顶边缘的横亘着一道高高的城墙,城墙的马道上隐约可见缓缓移动的红光,大概是巡视守卫的火炬。

城墙森严的保卫之后,圆柱高耸的王宫巍然而立。

就算在夜晚,也能看清宫墙上大片蓝色的砖瓦,雪白的浮雕,镀金的横梁。

狭小的窗户中射出明亮的灯火,不知内部点燃多少火炬,才能投射出这样的亮光。

宫殿之后,更是隐隐可见神庙高耸的塔尖,如同直指天空的巨塔。

“那是王宫哦,统治天下的王的王宫。”蕾伊说道。

“嚯?……不知道得有多少钱才能建起这样的大房子啊。”

“希丽果然是笨蛋啊,这种房子可不是光有钱就能建起来的。”

“如果有机会能进去住一天应该会很有趣。”

“……算了吧,如果你进去住一天不知道会惹出多少乱子。”

希丽煞有介事地摸着自己的下巴,发出“唔唔唔”的声音看着远处高耸的王城,然后啪地一拍手掌:“决定了!”

“……又怎么了?”蕾伊睁大了眼睛。

“我要成为执盾侍女!”

蕾伊好像很疲倦一样叹了一口气:“又来了,我还以为能有什么新东西……”

“等我成为独当一面的武士之后,就能建立战功,然后赢得属于自己的地位,我们就能买下属于自己的房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就连那些脑满肥肠的臭贵族看到我也得服服帖帖地给我行礼。你们两个也不用每天工作了,只要在本武士的屁股后面做乖乖女就行了。没错,哈哈哈!”

希丽的声音中气十足,听不出半点刻意和虚假。她还收起肩膀,假装拿着长剑和盾牌嚯嚯嚯地来了几下。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是装傻还是真傻。”蕾伊无奈地说道。

希丽丝毫不顾她的吐槽,继续她的劈斩练习。

“……那蕾伊姐姐,以后想做什么呢?”

蕾伊一愣,似乎用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我在问她问题。

我很少说话,更少问问题,更几乎不会问这一类关于过去和未来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本能地感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蕴含的重量,而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配不配去承担这份重量。

蕾伊的眼神游移了一会,才回答:“继续在夜之伊丝塔干下去,说不定能碰到个好人,如果有谁愿意把我买下来,纳为妾室的话,我们就能从那里解放了,你们也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希丽用手刀啪啪啪地横劈蕾伊的侧腹:“太无聊了!这种无聊的话留着和老板娘说就好了,谁要听这种东西!你以前不就一直在学跳舞吗?成为世界第一的大舞姬怎么样?听说跳舞跳得最好的舞姬派头可大了,就算是贵族出钱,如果不喜欢的话也可以不去。你也做个顶级舞姬,让那些贵族跪倒在你的七层纱裙之下!”

“那些顶级舞姬也不是你想的那么自由的,不知道要吃多少苦……”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嘛?要不和我一起去做盾女得了。”

蕾伊看着远处的河面,似乎有些出神。

“……你们见过新生的小羊羔吗?”

“小羊?”希丽疑惑道。

“刚出生的小羊刚刚落地的时候还不会走路,身上包裹着羊水,白色的羊毛都湿漉漉的,连哭也不会。羊妈妈会用舌头把小羊舔干净,这样小羊就能喘气了。不过如果羊妈妈太累了顾不上,或者受了重伤,小羊就可能躺在土里,被羊水堵住鼻孔死掉呢……”

“我就想,如果看到这样的小羊,是不是应该帮帮它呢。用毛巾把她身上的羊水和泥土擦干净,帮助它站起来,然后喂它加了水的面糊吃,不知道这样养大小羊能不能健康成长呢,不过我还是想看到它长大的样子……”

蕾伊出神地凝视着远处的河岸,河岸上的小船,还有小船下的雪白的月影。她突然笑起来。

“我其实不太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不过如果你们有想做的事情的话,我一定会努力帮你们完成的。”

晚风轻轻拂过平静的水面,卷起微微的涟漪。

尼尼微最繁忙的大路横贯整座城市,从城墙北段的内尔伽勒门出发,穿过科索河面上的大石桥,一直延伸到南面,如果穿过城门一直走下去,就能抵达巴比伦城。

现在,大路两侧人山人海,惟有路中央留出条宽阔的空道。人们翘首而望,不约而同地注视着同一个方向。

我的身体被夹在围观者之间,连跳起来都做不到,只能听见远处传来隆隆的响声,视野却被一层层人影遮蔽,看不清声音的来源。

“丽伊,过来!”蕾伊挥手示意,“希丽,帮我一下!”

“啊?”

“快点!丽伊,爬上来!”

爬到蕾伊的背上后,靠着希丽的帮助我坐在蕾伊的肩膀上,双腿紧紧夹着她的上半身,唯恐从肩上摔下去。

“啊啊啊好晃要倒了要倒了要倒了!”希丽一面尖叫一面死死抓住我的腿,痛得我直咧牙。

“希丽你抓紧我们两个就不会倒!”蕾伊摇摇晃晃地直起腰,把我撑了起来。

废了不少功夫,我终于在蕾伊的背上坐稳了。第一次从这样的高度看世界,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兴奋。原来长得高的人看到的世界是这样的。

我睁大了眼睛,看到了今晚的压轴大戏。

大路中央,燃烧的神兽正在爬行,从口鼻喷出滚滚的浓烟。

我吓得差点从蕾伊背上跌下去,全靠哇哇乱叫的希丽撑着我们两个才重新找到平衡。

那不是什么神兽,而是缓缓行进的一台巨大的木制花车。

花车被制造成一头匪夷所思的怪兽的模样,狮子的身体,马的四足,男人的头部,还有鹰的双翼。

神兽张开巨口,内部明亮如同铁匠的熔炉。

数不清的火把照亮了这头人造的神兽,火把燃烧的浓烟飘散在夜空中,混杂着点点火星。

是拉马苏的花车。花车缓缓行使,两旁市民欢声雷动,人们争相伸出手触碰花车,好像这样就能分到神明的垂青。

“每年的祭典都会制作这样一台神兽花车,花车会从王宫前开动,然后一直开到城外。”

“啊,我想起来了!这个是在城门口的那个对吧?”希丽说道。

我也想起来了。我们进城的时候,城门两侧也有两尊拉马苏神兽的巨像。不过城门的巨像是石头雕刻的,远不如这一台喷火前进的那般震撼。

神兽缓缓从我们面前驶过,围观者们的情绪也到达了最高潮。

突然,他们振臂高呼,然后一同拜倒下去,五体投地。

“啊……不好!快下来!”

蕾伊边说边弯下腰,我一跳到地上,她就和其他的围观者一样匍匐在地。

希丽露出疑惑的表情:“怎么了?”

“快点!”蕾伊按着我和希丽的腰把我们往地上扯。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俩也赶忙跪在地上。

围观者们的声浪不再狂热,转变成虔诚的低吟。

“辛沙里施昆……辛沙里施昆……辛沙里施昆……”

我偷偷抬起头,向前方望去。

相比于震撼人心的拉马苏花车,后方的那辆乘具的体积虽小,但配饰却奢华得夺人心魄。

那是辆八匹马拉动的大型战车,巨大的镶金车轮比我还要高,车顶的伞盖上绣满了金丝,绘制着不知是神明还是人类征战的场景。

市民们匍匐在地,口中念念有词,好像这辆战车上的才是真正叫人敬畏的神明。

站在战车的伞盖下的男人一脸蓬乱的胡须,愁眉紧缩,眼窝深陷。他的手紧紧地抓着战车的扶手,好像生怕被震动甩下车厢。

蕾伊抓紧我的手,悄悄靠近我的耳边:“那是王!”

我疑惑了一会,才明白她说的话。

那男人,就是帝国的王。

——那面露病容,忧虑不安的男人,竟然是王吗?

我想起了河岸见到的巨大宫殿。居住在那样巨大的宫殿中,为什么会这样忧愁呢?

这个男人,好像比我们还要不幸。

王既不审阅他的子民,也不瞻仰前方燃烧的圣兽,失去焦点的眼眸只是死死地凝滞着前方某个不存在的物体,好像那里站着他的敌人一样。

“一点也没有王的样子呢。”希丽嘟囔道。

王似乎意识到了民众,他的目光毫无感情地扫向膜拜的民众,低头和身旁的人说了些什么。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身旁站立的另一人。

熊熊燃烧的拉马苏的光焰之下,好像只有那人的位置不受火光照耀,浓密的黑暗如厚重的油脂一那涌出,吞噬了周围的光明。

那人的脸的缓缓移动,目光扫向我的方向。

好像内脏骤然被冰冷的铁爪钳住,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瞬间僵硬了,下意识挪开目光,错开自己的视线。

在目光交错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他的脸。

不,不是一张脸,那是张狰狞的面具。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面具,但是内心深处、比梦境最混乱最迷蒙的地方还要幽深的位置,却因为那张面具而涌起了异样的恐惧。

一张黑色的面具,不知用什么材料打造,面具上的人脸栩栩如生。

狂喜的人双手抱脸。究竟是看到什么景像,才会诞生那般欣快的表情呢?

我是知道的。我曾经见过这样愉悦的表情。

在那天破城的时候,我在侵犯少女的屠城的士兵的脸上,就见到了这样的表情。

因为看到了至绝的痛苦,心理且生理地愉悦,是因为身处地狱而为此全心全灵地快乐,为苦痛而真心感动流露出的狂喜。

国王身边的那人的黑色假面上,就是这样的表情。

那副假面下的人脸,又是什么表情呢?

那个人看到我了吗?

明明是不可能的事,那么多的围观者之中,他没可能注意到我,区区一个不起眼的小女孩。

但如同蛇皮滑过皮肤的触感一样,与那目光对视的错觉挥之不去。

跪拜的民众默念着帝王的名字。然而,敬意好像被黑假面的人一滴不剩地吸去,仿佛他才是这个帝国的无冕之王。

直到战车远去,我们才站起来。没过多久,方才的沉默和震惧便消失在燥热的空气中,街道立刻恢复了不久前的喜庆热闹。

“丽伊,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蕾伊有些讶异地地看着我。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紧紧地抓着她们两人的手,两人的手掌心都留下了深深的指甲印。

我敢忙松开手,摇摇头,想要挤出笑容,却发现嘴角僵硬得抬不起来。

“是不是累了?要不我们回去吧。”希丽也露出关切的神情,她摸摸我的额头,“平常不会闹那么长时间呢,今天晚上可能有点玩过头了。”

“那我们回去吧?要不要我背?”

我点点头,抓住蕾伊的手,正要爬到她的背上,却发现她的脸色发青。

蕾伊突然捂住嘴巴,甩开我的手,挤开人墙消失了。

等我们找到她的时候,蕾伊正在扶着一堵墙喘气。

她面前的地上,一滩尚未消化的呕吐物格外刺眼,如黑布上白色的污渍。

她抬起眼睛,看向我们俩,面色苍白,手指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小腹。

祭典就像几百上千年来所行的一样继续着,尼尼微城的民众们在节日的喜庆中彻夜狂欢,没有人注意到城外渐浓的黑暗,就像没有人注意到帝国的君王身边那黑假面的人一样。

我那时候是否感受到了呢?时至今日,我已经记不清了。

那时候,我真诚地相信,在她们的怀抱中,无论是什么样的黑暗,都终将过去。

全然不知,一场绵延两千年的长夜就要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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