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些根本不是他想要的,年轻的基尔虽然出生于贩奴世家,但是童年时锦衣玉食的生活让他不幸有机会接触到了太多的人文主义著作,长出了太多的良心,以致于不再认可祖辈们的事业;而那位从小到大最宠爱、关心他的好姐姐,为他讲过关于女帝如何仁慈、如何贤明的小故事,更让他坚定了废除奴隶贸易的决心。
即使没有父亲的突然遇刺,他也会在成年后提出这一点,不惜为此与父亲决裂。
当基尔坐在父亲的宝座上、痴然看着他那颗恶贯满盈的头颅再也做不出任何表情时,长久以来的质疑、恐惧、对高原原住民的同情与负罪感同时迸发出来。
可怜的大男孩伏案痛哭着,滚烫的泪珠还没来得及打中肮脏的地面,便在空中迅速结成了冰。
他哭得那么伤心,像是丢失了长久以来陪伴自己的玩具,又像是打碎了长久以来禁锢在身的枷锁,自由的冲动驱动着他的泪水不断下落。
他深感父亲错了,黑杉氏的祖祖辈辈都错了,他要结束罪恶的一切!
“是时候了,过长久以来的错误将在今、今天终极……今天就是最好的契机。我、我宣布,黑杉城内将不会再有奴隶贸易,整个北域都不再会有贩奴者。请诸位协助我!”
意料之内的,他的提议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响应。
父亲留给基尔的大臣,习惯了刀头舔血的贩奴生涯,自然对于软弱的新城主十二分不满。
延续百年、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当然不会因为某一代领导者突然良心发现而自动解体,个人品德的高尚在巨大的历史惯性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请城主下令,带领我们讨伐叛乱的蛮族,为先主报仇!以黑杉氏历代之名,血债血偿!”
“此等血仇不可不报,请城主下令!”
“黑杉城里没有懦夫,惟有强者才能领导我们!”
基尔的面前,是数十名凶神恶煞的奴隶贩子,各自手持兵刃,一步步地向他逼近。
他的身后,只有那寒酸到可笑的黑曜石王座。
父亲留下一副不合适的甲胄,此时基尔将它套在身上,冰冷的触感让他感到芒刺在背——他有些害怕,但没有退缩的余地。
“不行……我们不能这样做!” 少年抹去眼角的泪痕,拿出最大的勇气,用坚定的眼神试图震慑面前狞笑着的群臣,“奴隶贸易是错误的,父亲为他的罪行付出了代价!黑杉氏的祖祖辈辈都应该付出代价,而我,作为黑杉氏的领袖,决不能让这番罪恶延续下去!”
没有人认真听他说话,可怜的基尔已被完全包围在小小的王座上,四周的刀光剑影一触即发。
“我是城主,我要赦免所有参与暴动的奴隶!” 基尔并没有退缩,尽管脸上已经吓得毫无血色,手中仍紧紧按着腰间的钝剑,“从即日起,不会再有奴隶贸易,黑杉城与雪原氏族和平共处!”
无人响应的精彩演说,收获的只有背叛者的斩击——毋宁说,基尔才是该被铲除的背叛者。
“真是令人遗憾啊,” 老城主的忠实部下缓缓举起长剑,眼中已有杀意,“放弃了祖辈时代奉行的生存之道,等待我们的便只有毁灭!即便您是老城主唯一的血脉,也无法赢得我等的效忠。现在外面的形势万分危急,黑杉城的未来绝不能落入背叛者的手中,请您原谅!”
基尔绝望地拔出钝剑,按照记忆中的训练姿势,用尽全部的力量进行格挡,才勉强架住了砍向自己的北方长剑,然后徒然地看着它离自己的咽喉越来越近。
他自幼体弱多病,连马术训练的强度都无法承担,剑术也是将将及格而已,在许多老臣的眼中他根本是一个不合格的继承人,早就该被废黜了;现在,这一切的后果暴露无遗,面对老臣们的突然发难,基尔几乎没有招架之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滑向死亡的边缘。
如果……如果姐姐还在这里的话,就好了……好想见她最后一面。
死亡的黑色阴影环抱住基尔小小的身躯,让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
感到肺部的空气几乎要被挤光了,基尔十分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准备接受自己的命运——诚然,自己是为了纠正家族世代相传的罪恶而死,并没有太多悔恨。
在钝剑被打落的一瞬间,耳边随即传来金属穿透血肉的声音,突如其来的血腥气让他感到一阵恶心,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睁眼看时,面前的男人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迹象,大量的鲜血沿着胸前的洞口喷涌而出,脸上凝固着的还是上一秒那凶恶的神情。
本已准备好弑主的北方长剑,无奈地掉落在地面上,漆黑的剑身迅速被血染红,残忍的声响让他的同谋们纷纷转身向后—。
艾尔维拉∙黑杉。基尔唯一的姐姐,也是他在世的唯一亲人。
十九岁的艾尔维拉风华绝代,亮金色的波浪卷发被束成了寒意逼人的高马尾,如天空般蔚蓝色的深邃眼眸中写满了浓烈的杀意。
正如她的名字,纯白色的猎人披风遮不住华丽的曲线,玉石雕砌般的完美身躯被紧紧束缚在轻巧的锁甲之下,弯弓搭箭的英姿犹如在暴风雪中的岿然不动的白隼,与箭头同样锐利的是她的目光,仿佛天地间任何有呼吸的活物都经不住她的威慑。
作为黑杉氏的长女,艾尔维拉一度被认为是联姻的重要砝码,一早就被许配给了邻邦的男性继承人,今天本来是她出嫁的好日子。
然而,相比北域第一美人的虚妄头衔,艾尔维拉更加乐于被称为高原第一骑士,无论是马术、箭术还是近身格斗,黑杉氏的长女都无愧于这一称号。
黑杉城内的廷臣们曾不止一次提出,拥立艾尔维拉作为城主的继承人,废黜各种意义上都软弱无力的基尔;只是她本人对此并无兴趣、以名中带白为由,婉拒了众人的提议。
在突然得知父亲的死讯后,艾尔维拉敏锐地预感到,自己那性格软弱的弟弟将会面临众人逼宫的困境,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于是,她独自一人从脱离了喜气洋洋的迎亲队伍,在一片惊讶的目光中,英气逼人的新娘硬生生地抢走了新郎弓箭与马匹,甚至还为此打伤了几个不明情况的护卫,留下新郎一个人傻乎乎地蹲坐在齐膝的雪地里不知所措,目送自己尚未吻过的爱人消失在白茫茫的地平线上。
——当然,除了目送之外他也做不了什么,自己带的这点人根本拦不住她。
当艾尔维拉马不停蹄地赶回黑杉城、并且亲手射杀一名叛乱者时,她为自己的果断感到庆幸。
剩余的叛乱者们看着地面上已经开始变冷的尸体,紧张地握住手中的兵器,面对着冷峻的艾尔维拉一言不发——难以决断,是因为做错了一个动作就会死,第一骑士的箭术有目共睹。
“赦免只有一次。” 艾尔维拉不带感情地说着,几无血色的薄唇勾出冷峻的弧度,深蓝色的丝织系带在高挺的胸前恣意飘扬, “放下武器,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
回应她的是意料之中的沉默,叛乱者根本不相信,在放下武器后对方会保证自己的安全。
“三。”
公正地说,黑杉氏的长女拥有许多优秀的品质,但耐心绝不是其中一项。
“二。”
长女将弓弦拉满,困在王座上的次子紧张地攥着手指,对姐姐的担忧让他的手指开始发冷。
“一。”
叛乱者们不约而同地吼叫起来,各自挥舞着寒气逼人的近战武器,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同时冲向孤零零的艾尔维拉;他们没有信心可以在艾尔维拉的箭下逃生,因而只有寄希望于这死囚般的绝望,希望总有一个能近身并杀掉这个可怕的女人,然后终生带着恐惧活下去。
基尔想要冲过去,挡在姐姐与叛乱者之间,然而他的双腿像被钉在王座上一样动弹不得,刚才的惊险场面让他陷入了可耻的麻痹。
他不敢想象,自己现在会是怎样怯懦的模样——尽管姐姐对此早已习惯了,并且可以用无限的爱来包容他——谁也不能否认,姐姐是如此温柔的人。
他错了。他既了解艾尔维拉,又没那么了解她。
年轻的城主,永远无法忘记那天的战斗是如何结束的。
满身血污的艾尔维拉,手持两把沾满鲜血、几乎缺刃的长剑,砍下了苦苦求饶的最后一名叛乱者的人头,脊柱断裂时喷涌而出的鲜血将她的白色披风彻底染成了暗红。
从此以后,黑杉城的贩奴集团不复存在,现在这座山顶上的小城是真正的集市了。
面对着面如土色的弟弟,艾尔维拉竭尽所能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然后便一声不吭地倒在血污里,任凭基尔不断呼唤自己的名字、以泪水不断敲打自己的脸颊。
真好,计划执行的很顺利。既没有让自己失望,也没有让他失望。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的画去哪里了?难道已经交给那个人了?我不记得……”
基尔从回忆中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接近塔的底层了。
历代以来的政治犯就关押在这里,恐怕姐姐被女帝罗织罪名后也是收押于此。
想到往事,基尔不禁感到一阵阵的后悔:假如自己可以单独处理叛乱,假如姐姐在婚礼延期后没有直接撕毁婚约,假如自己没有让姐姐一个人来都城、面见女帝以求谅解,或许事情不会像现在这么糟糕。
在姐姐失踪的是十二天里,基尔用尽一切办法打探消息,获悉姐姐被女帝囚禁在塔底深处,他决定亲自来营救姐姐。
至于那件祖传的隐形披风,正是黑杉氏的先民们在掠夺奴隶前进行侦察时所穿戴的,无疑充满了历代的罪恶;事到如今,为了将姐姐从塔中救出来,也就顾不上内心的厌恶了。
一百步……五十步……二十步……基尔默数着下降的台阶数,他预感自己与姐姐已经很近了。
艾尔维拉曾不止一次和他提起过,姐弟之间存在某种神奇的感应,只要一方处于危难时另一方就会有强烈的心悸感;而陷入危难的一方,在即将被解救时则会产生非常强烈失真感,就像被强光刺到眼睛一样。
对此,基尔深信不疑,因为他被姐姐从叛乱中救下的那一天,最后的记忆也止于无边无际的光芒。
整个世界都是一片静谧的白色,再也看到自己和姐姐的轮廓,意识的尽头只有那棵高大的黑色杉树。
基尔的计数结束了,面前正是塔底的最后一间牢房。
不同于其他牢门那副生满铁锈的惨象,最后的这一间像是翻新过,诡异的暗红色帷幕遮挡着牢门,基尔能强烈地感受到姐姐就在里面。
“姐姐……?”
帷幕降下的瞬间,基尔被强光刺得睁有些不开眼,仿佛全身都失去了重量,几乎要飘起来了。
片刻之后,基尔的面前赫然出现了一位身姿颀长的黑发美人,其轻盈的体态与凯旋式上的纤妇乃是云泥之别,烟波浩渺的瓜子脸上满是欲说还休的春意,正可谓目似秋水、眉若远山。
这般冰肌玉骨全然不同于任何行走于地上的女人,唯有古代壁画中的仙女,可以与之媲美——她的瞳仁,居然是黑色的。
恍惚之间,基尔看到她轻敛双足腾空而起,身披轻纱飞入云端,一角撕裂的锦裙随风舞动,哀戚之色如月华一般惨白;基尔惊觉,自己也已随着她飞入至高的境界。
他惊慌失措地向下望去,但见大地之上再无生机,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沸腾的海水怒吼着化为蒸汽;无数人与动物烧焦的尸体倚叠如山,垂死者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如千万根利锥猛击他的双耳,让他不忍再旁观这地狱般的景象。
黑色的浓云层层叠叠,灼热的痛感吞没日月。
基尔绝望地极目远望,记忆中的白杉森林化为一片火海;只有满目疮痍的白熊山顶上,还有—。
“等待。”
仙女的叹息忽远忽近,其音色竟是如此的凄美,恰如琴弦崩裂前的一声绝响。
世界的塌陷并未停滞,反而随着仙女的离去而愈发剧烈。
基尔无助地身处双手,本能地想要拉住她的裙角。
恍惚之间,基尔才发觉自己刚刚陷入了莫名的幻觉。
帷幕后的光芒逐渐散去,已然忘记了害怕的野鹿睁大了眼睛——此时,面前的女人竟与凡间女子无疑,一样乏善可陈的高鼻深目,唯有一双红蓝异瞳略显诡异,左眼蕴含着夕阳之热烈,右眼流转着深海之幽冷。
闪耀着金属光泽的银色长发,极为随性地披散在胸前,欲盖弥彰地遮掩着尺寸惊人的巨乳。
鹅黄色的丝织内衣细腻非常,将她的身体曲线完美地勾勒出来,一直延伸到裸露的玉足。
“迷途的野鹿,我知道你为何而来。”空灵的声音仿佛来自无穷远的宇宙深处, “你逃不掉了。”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面前这个有些慵懒的美人,是宇宙共和国永久且唯一的合法统治者。
女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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