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第二十九章]
别看逸仙跟共和好像能说很多话,其实她心底里对对方,多少是有一点芥蒂的。
这种芥蒂并非歧视,而是一种“外来户”与“坐地户”之间的、微妙而轻易不至于冲突的隔阂。
共和再怎么说,也是个西班牙人,是个西班牙的贵族。
逸仙敢替她出头,得罪了左派当道的水兵委员会,是因为有共和的家世可以“托底”。
如果换一个关系不好、后台不硬的,那么逸仙除非疯了,不想在西班牙混了,才会惹火烧身。
对于在乡下和民国官场混出来的逸仙,世界上应该没有真正平等的社交环境。
举个例子,如果让逸仙去和给自家交租的佃户套近乎,双方都会觉得尴尬。
小地主是高于佃户的阶级。
小地主不会去操心佃户家里困难多少,偶尔闲着无聊方会聊聊哪家,除非影响到交租;
佃户不会去在聊天之外多操心小地主家是非多少,毕竟大部分情况跟自己没关系。
谈资之外,小地主与佃户生活在一个村子的两个平行世界里,利益点(交租)以外互不交融。
再比如说官场,如果逸仙不识相,不主动给某位领导端茶倒水,不主动端出椅子来嘘寒问暖地让对方坐下,那么,她一定会被认为是“不懂事”“不会来事”,甚至是“傻子“。
她这样,还算是“有原则“的;比起平海姐妹“献青春”卡住秘书关节吃拿卡要,比起老油条海圻公然组织鸦片贸易和人口买卖,要“有原则”的多。
生活水平不同的人,除去个别理想派的共产主义者,是不能长期地相处在一起的:
一方熟悉的是网球场、商场购物、男女情爱、新兴的电器产品、周刊、杂志、明星、电影;而另一方熟悉的是黄牛的习性、割稻子时的路数、如何对付爬到腿上的水蚂蝗、红白事的规矩等等;
他们之间的隔阂,是天然存在的,任何一方挤进另一方的圈子只会得到不适应带来的膈应,以及对方(特别是后者进前者的圈子)真心的排斥、孤立和耍猴…
水和火不能直接在一起:要么是大水扑灭了火,要么是大火烧干了水。水不去火的地界混,火不去水的地界混,隔空腹诽,相见客套,相安无事,各取所需,最正常。
“越界“带来的,除去个别天之骄子,大多数只能是自讨苦吃徒劳无功…
——逸仙在这样的环境成长至今,不会相信真的会有什么自由民主。
因为即使是洋人,来上海的没几个正经人,一夜暴富与一夜暴穷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上海洋人首富哈同的起家方式,便是这样:
先是趁着太平军打来之前赶紧卖地囤地,然后等太平军攻克苏州威逼上海,利用华人难民潮炒地炒房,低价买进高价卖出,还带动了上海新式建筑样式“弄堂”(小地皮上多层楼房,提高土地利用效率与可销售建筑面积)的兴起。
上海的跑马场,也是他在还仅仅是职员的时候勒紧裤腰带,攒钱加借钱买的地,然后炒作出来的聚宝盆。
哈同他们一群人的跑马场,基本上是靠“钦定”,谁给的钱多谁指定的马一定能赢。
公共租界的工部局是商人代表选举产生的“商人政府”,自然不会去过多干预钱的来路问题。
杜月笙的“三鑫公司”有组织产销鸦片,也是这么样在洋人的租界“龙兴”的。
——逸仙在这样的环境成长至今,不会相信真的会有什么人格平等。
共和对自己再好,那也是因为可能有求于自己。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老鼠拉木楔,大头在后面。具体什么她也不知道,因为她比起那个,更看重以后能不能在这里混下去。
正因为如此,尽管与她自己的事毫无关系,她还是能耐着心思,把共和一遍遍地回顾“从阿斯图里亚斯王国龙兴到平定格拉纳达伊斯兰埃米尔国”的“光辉历史”。
这份工夫,是她在国内,听各类官员“回顾北伐战争峥嵘岁月,牢记民国海军建军初衷”的“反复炒剩饭”中锻炼出来的。
“剩饭”本身毫无营养;不吃“剩饭”要得罪人。合理掌握操作区间的爱国,不妨碍私利。
人只该做自己这个格局下,最应该做的事。得罪人也好(水兵委员会),不得罪人也罢(民国官员+共和等右派),一切都是为了存在。
——逸仙这天晚上,做了个很长的梦。
她先是梦见了紫禁城,居然看见满地的文武官员身着官服,扎着辫子,三呼万岁。
貌似不仅是平海和宁海,海圻等前清混下来的老油子,规矩肃然,忘干净了民国似的,在一声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震耳欲聋之中,三跪九叩。
她看了看自己,全场只有她一人,没有穿着补子官服。
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躲。不巧的很,她身处太和殿前的空地上,躲不开。
“这是哪家的丫头,不懂事,赶到这儿来造次。来人哪,拿下,送交刑部天牢,再行议处。”
一声令下,着黄马褂的侍卫一拥而上,将她拿下。
“大清该亡。大清该亡。大清该亡!”
逸仙被这群人按在地上,不住高喊着无人问津的口号。“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高呼声,乃至膝盖跪在青石板地面的碰撞声、官服与地面摩擦的声响,更加响亮,更加无坚不摧。
她自己也很清楚,正如山西军阀阎锡山说的:“民国原来不过是过渡。因满清天数已尽,而有无新君问世,大家无法,只得作此囫囵文章。”
她不相信,中国真的可以不靠威权而统一存在。她依旧喊着,这样不知进退的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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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第三十章]
“逸仙,你醒了,一头的汗…”
原来真的只是一场梦…逸仙的理智,让她没有忘记,她人在西班牙,溥仪去了长春当儿皇帝。
委员长日后的大作——《日本论》作者、国民党右派元老戴季陶捉刀——的《中国的命运》,此时还未来得及问世,无暇让人一睹其间白纸黑字“民主本是西洋舶来产物”的条文。
如果真的有皇帝,她接下来的这些举动,毫无疑问都会被判处满门抄斩。
清末下南洋的福建“莠民“挣钱再多,老家官府一个条令,照样能压得他全家家破人亡。
也许她以后难保不会有帝王思想。在秦始皇武力摧毁地方诸侯体系、全国强制实行一元化官僚体制以来,欲称帝者史不绝书,付诸实践者历代皆众。
只要当了皇帝,那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其下所有人的财产理论上他都可以无偿征用和享受。
一般说来,只要不玩脱,皇帝如唐玄宗抢其皇子妃杨玉环为杨贵妃者,如乾隆帝下江南顺便查处“反诗案“再顺便把户主的房产全部纳为己有者,是这块土地对”皇帝“的无限财产所有权的实际例证。
至于不当皇帝…捕快很多人都知道,“下九流“之一。
(注:所谓下九流,即明清时代规定的、子孙后代不仅禁止报名科考而且不许与“良民“共用户籍册的”贱民“的俗称,包括土匪、妓女、工匠、捕快等行业)
即使这样,捕快因为“县官不如现管”,在具体的“天高皇帝远”的吃拿卡要上,不比皇帝胃口小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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