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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之梦

在并不宽敞的地下佛堂中,火势四起,此地刚刚发生过一场生死恶斗,但现下胜负已分。此刻,年迈的幻术师垂头看着胸口穿出的半截剑刃,身躯委顿,全凭剑身支撑着全身的重量,脸上却露出欣慰之色。

在幻术师的背后,年轻的忍者一手持剑,一手立掌,问道“九郎大人被藏在哪里。”

幻术师不理会他,自顾自地喃喃道:“长本事了啊,狼。”她话音渐弱,到最后已断了气。

剑身上不再传来生命的跃动。被称作狼的忍者微一蹙眉,抽剑还鞘,将幻术师的尸身扶平躺在地上。

阿蝶师傅……为何宁愿做到这个地步……

适才听闻遇袭重伤的义父和平田家臣们说,九郎大人确是在这佛堂之中,只因有幻术阻拦,凡人接近不得,未能解救。如今蝶身死术破,狼起身环顾四周,空荡的佛堂中却仍然不见九郎大人的身影,只有火渐渐向梁柱上蔓延,烧得劈啪作响,空气开始灼痛鼻腔。

莫非这佛堂之中,别有密室?

无暇顾忌其他,狼暗道一声得罪,伸手从蝶的胸口摘下一枚佛珠,随即向佛堂深处的大佛造像走去。时间不多了,必须尽快找到使命中守护的主人,寄养在平田家中的苇名御子——九郎大人。尽管蝶未曾透露御子的下落,但忍者自有他独门的破案方法:将这枚体温尚存的贴身佛珠供奉到佛前,以冥想将因缘链接起来的话,应该便能从记忆的片段中寻到一丝线索。

佛祖啊,请告诉我,御子究竟在哪里?

不顾周围火势凶猛,狼在佛前盘腿对坐,紧闭双眼,屏息凝神,潜入时间的缝隙,须臾便进入“禅定”状态。

现实中不过一刹那,冥想的时空里已倒退了几个时辰,世界就在这刻发生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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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强烈的不协调感让狼觉得有些眩晕,这份不协调感似乎来自于四周,又似乎来自于自身。看来自己是回溯到了忍者与山贼佣兵们尚未侵入平田宅邸的时点,佛堂里一片宁静,但四壁与天井高得陌生,过度的柔软包裹着全身,脚底传来冰凉的感触也提醒着狼:这是在重温别人的回忆,并非属于他自己的视角。

难道,现在我变成御子了……?

不错,九郎大人每天都会换上绸缎衣服,赤着双足,来到佛堂读经。狼想低下头看看,或是找来镜子确认自己现下的衣着样貌,但是这次回溯记忆的体验与以往皆不同,狼是像幽灵附在了他人的身上,无法控制这具身体,所能做的唯有借助被附体之人的双眼伺探外界。此刻,狼的视线只能被锁定在正前方,视野中是一双手——并非自己百战练磨的双手,而是一双白玉般纤细、一尘不染的少年的手,正捧着一卷佛经在翻动。这无疑便是御子,是九郎大人的手,但指尖传来书页上粗糙泛黄的触感告诉狼:这双手现在属于自己……更确切地说,是现在的自己正与九郎感同身受。

是故众生无我相,无人相,无蝶相……

随着少年目光落处,狼的视线也跟着停滞在眼前的经文上。

等等,那些文字的形状似乎有些古怪,有些扭曲?

凡所有相,皆为虚妄……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蝶……

经文有如一堆毛虫互相纠缠、疯狂扭动,拼凑出难以言喻的符文印记,似乎便要纷纷化作蝴蝶,破卷而出。即使明知此刻乃是回溯记忆,而非亲临现场,狼仍然感觉一股剧寒爬上自己的脊背。

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若有蝶,若无蝶……

“好漂亮的蝴蝶啊……”

狼不由开口,发出的却是御子的声音,跟着是手中的经卷啪地一声落在地上,化作一片白雾,雾中飞舞出无数白色的蝴蝶。

幻蝶术!呿。没曾想阿蝶师傅竟如此心狠手辣,借经书为触媒,直接对御子施展这般危险的幻术。若是自己遇上这等陷阱,自可掐破鸣种化解,但九郎大人的心智与寻常少年并无二致,当场便中了招。眼见幻蝶化作一片圆形光球,将自己围在垓心,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四周传来:“来吧,来陪这些美丽的蝴蝶玩耍。”

“好,好啊……”少年嘿嘿痴笑着,这笑声明明从自己喉头发出,此刻在狼听来却空洞得可怕。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向前伸去,似乎是想要去抓住那些蝴蝶,谁知蝴蝶刚被手指触到,瞬间就化作白色符纸飘落。

“蝴蝶……死了?”

“是被御子亲手杀死了哟——幻蝶本非此世之物,就好比那镜中花,水中月,生人勿近,触之则灭。”蝶的声音再次传来,这声音中似有种摄人心魄的魔力,穿透耳膜,直达脑髓,引诱着少年。

“呜——那……”

“好孩子,好孩子,不要怕,将龙胤的血脉也借给蝴蝶们吧,这样它们就不会再死去了。”

谁知“龙胤”一词似乎触到某种底线,竟令少年浑身一震,从原本的迷惘中恢复了少许清明:“恕我……拒绝。”

蝶一怔,没想到身中幻术的御子竟还会拒绝自己:“御子哟,汝可当真?”

少年从喉头挤出颤抖但坚定的声音:“我所背负的这份诅咒过于扭曲……如果获得了永生,蝴蝶们的下场只会变得更凄惨吧。”

狼曾听御子说过,他身负的龙胤血脉乃是永生不死的诅咒,决计不可流传于世,唯有将其断绝一途。如今看来,御子对于斩断不死的执念过于深刻,就连蝶的高明幻术也无法从根本上将其动摇。

“没想到世上尚有老身的幻蝶术做不到的事啊。”那苍老的声音慨叹着,“老身也有不得不将龙胤纳入掌中的理由,如若御子认为不死乃是诅咒,何不将这份诅咒让渡于老身来承受?”

少年缄口不言,只是呆然望着眼前蝴蝶振翅,闪光鳞粉点点飘落。蝶默待片刻,见少年始终不从,显是毫无商量余地,便道:“御子要是一意孤行,老身无奈,只好教汝尝点苦头了。”说罢,口中不知念了什么咒文,只见原本环绕少年全身的蝴蝶光球忽然缩小,向头部聚拢而来。如此一来,视野中所见唯有一片炫目强光,即使少年本能地闭上了双眼,那片白光仍然透过眼皮,煌然灼痛着他的眼球。

要令人目不视物,过度的光明便无异于黑暗。这是通过剥夺视觉而强化其他感官,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提供便利吗……狼心下暗忖:这可糟糕,看样子她绑架御子,只为获得不死的龙胤之力,既然幻术、劝诱皆无效,眼下便要用强夺取。狼自小拜阿蝶为师,一身功夫除了养父枭的亲传,倒有一半来自于蝶,因而对于她狠辣手段,狼是心知肚明。尽管心下万分焦急,狼却别无他法,他知道现在自己以御子的身体经历的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既已发生的记忆片段,并不能对其做出任何干涉,唯有保持禅定状态,冷静观望,找寻线索,一边祈祷蝶对御子手下留情。

苍老的声音再度自四面八方传来,腔调之古怪,就像是围着自己脑袋的每一只光蝶都同时扇动了羽翼,却编织出本应只有人类才能发出的声音:

“毋需害怕,老身不会伤汝一根毫毛……御子可曾听闻痒刑?”

痒刑……吗?

狼不禁苦笑。将人束缚,搔其胁下、足心等痒处,迫其狂笑不已,痛苦万分,此乃忍者间流传已久的一门拷问术,在对地位尊贵者施以刑讯之时,不便毁伤其身体,又需令其迅速屈服而创制。说起来,那个女人明明谙熟很多令恶鬼都不禁心惊胆战的刑求之术,却偏偏选择这最“温柔”的痒刑,此时此刻,该说这是怜悯还是恶趣味呢?现下正是寻找御子下落的紧要关头,自己却不得不在这回忆的碎片中与御子经受同等的痒感,着实讽刺。意识到“痒刑”一词的具体含义,御子的身体顿时微妙地抖动了一下,想来那痒入骨髓的滋味,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少年又如何抵抗得住。一念及此,狼不禁大是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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