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一缕热气从小巧玲珑的青瓷茶杯中盘旋升起,渐渐融入四角茶几上方的空气当中。嫩绿的茶叶竖立在映出饮者轮廓的碧波上徐徐旋转,好似阴越山水甲天下当中的扁舟。
小心地轻抿一口,温度恰到好处地和初秋夜晚相匹。稀释的清香浸润干燥的喉舌,似曾相识的味道将我疲倦的思绪拉回遥远的家乡,那片位于东煌僻远角落的、终年烟雾缭绕的不知名小城,好像好茶总得悄然生长在谷间薄雾当中的半山茶林,在这般朦胧的陡峭山坡上出产似的。
“终于有时间休息了,是吧首长。”端坐在茶几对面带着深绿色船形帽的女子也在同一时刻,双手捧起茶杯。用嘴唇试探下水温,却发现温度对她而言似乎高了一些,只好再放回精致的茶托上,顺便用丝质手帕把一尘不染的白手套沾上的茶水拭去。
“在东煌水师里就不要叫‘首长’了,”我略微挺直脊柱,感到一阵持久的酸胀,“叫......什么同志都行......反正我也只有你一艘人形舰船。”
“化龙”是从北方联合引进东煌的第一批远洋潜艇之一,带着浓厚的异国色彩。即便从头到脚一切材料和组装工序都是在东煌完成的,单是因为心智魔方里的北联数据,就使得我面前这个家伙充满了与周围环境迥乎不同的违和感。
当初东煌引进“人形舰船”时,水师上层一直对这些外表充斥西方腐朽气息的姑娘们抱有鄙夷的态度,一度想把她们的外表换成阳刚的“东煌男儿”形象。然而經過北聯專家“友情提醒”,才發現心智魔方已經固定了這些姑娘的外貌。
人形艦船,這玩意壹直被各國列為頭等機密,據說也只能由姑娘轉化而來,然後呢......然後“如果這位姑娘和她的指揮官有精神層面的聯結,戰鬥力就會大大提升”。我在去北聯之前和壹眾剛從水師太學畢業的指揮官壹樣,對於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消息置若罔聞,想著就算領導了壹個所謂“人形艦船”,也不會付出太多心血。不巧,在我們的嗤之以鼻之後,北聯的諸多見聞算是讓我勉強接受了這壹現實。
“那可不行,”化龙不屑地合上双眼,轻轻摇头,“上下级之间基本的区别是要有的。”
“嘛,官兵平等,官兵平等。”我有些尴尬地笑笑,“先不聊这个,你还是说说你去白鹰交流学习期间的见闻吧。”
仔细打量着久别重逢的化龙,老实说,她放在我的家乡,绝对是穷苦出身的我望尘莫及的。但是正因为有“上下级”这层隔阂存在,又是在纪律严明的东火皇水师——这儿不比白鹰或皇家海军,我和化龙相处总有些不自在。
我瞥见化龙嘴角犹豫了几分,才勉强翘起一边来,很明显觉察到是假笑:“可以说是非常寻常了,都是日常的训练和演习,其他的交流活动我一概没有参加。您要是想知道他们腐朽生活的细节,还请多问‘后卫’和‘劳动’两位。不过......长官您也是去过白鹰的吧?”
问题又被巧妙地抛回来,我只好借着喝茶的空隙组织语言,顺便掩饰刚刚的仓皇。当年我幸运地被一位发达的远方亲戚从家乡接走,靠着在新式学堂中所学到的半吊子社学功夫碰巧考中了公派白鹰留学的名额,在国内兵荒马乱的时节去白鹰念了三年管理学,然后重樱和东火皇之间的战争不幸地爆发了......
“喂,长官?你在听我说话吗?”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忘却在回忆当中,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对着空荡荡的茶杯喝了半天空气了。我手足无措地放下茶杯,又拿起手帕擦擦嘴角。我刚想伸手去拿茶壶,发现茶壶已经握在化龙手里了。她从蒲垫上稍稍起身,熟练地为我斟上半杯温水,同时保持着习惯性的微笑,把茶杯放回我面前的茶托上。
我在怦怦直跳的心脏外安抚了一会,稍稍镇定下来。我担心在化龙看来我还是那个青涩稚嫩的新人,但发现无论过了多久,我在她面前还是经常手足无措,真是莫名其妙。
“白鹰......呃......怎么说,俗话说得好,‘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呃,我离开白鹰过了这么多年,白鹰早就变样了。”我假装落寞地轻叹一声,“我看我们东火皇还是赶紧搞几艘他们那种‘飞机携带舰’出来对付塞壬鬼子才好......”
“长官你还是太年轻啊......”
听过这话,我心里不禁暗骂一声:你才多大?不过出于尊敬,我决定耐着性子听完化龙的发言。
“不论那些小布尔乔亚的低级审美趣味,有谁见过他们的舰载机在极地洋上空露脸的?白鹰和金枫都在极圈内有广袤的领土,怎么没见过他们出过一兵一卒支援我们这些奋战在抗塞一线的穷困潦倒的战士呢?光是极昼极夜、磁场紊乱和狂风暴雪,就足以逼退那些飞行玩具了。”化龙双手交叉在胸前,仰头闭目,似乎很迫切地发泄着不快。当然我很快明白她所说的“低级审美趣味”的“深刻内涵”,不然她是不会刻意把手抬起来的。
“咳咳,对对对,北联东火皇才是抗塞主力,白鹰皇家......铁血鸢尾都在游而不击!”
“还有最近和我们并肩作战的紫鹫,那群贵族共和的刻板老古董总算有些见识。只有装备快速飞弹和远程制导鱼雷的舰船才在环境恶劣的极地洋上有用武之地啊,我的长官。”化龙非常自信地凑到我跟前,琥珀色的瞳孔瞪得老大,差点把我吓了一跳,我甚至闻得到一股莫名的清香,或许是洗发水之类的东西。
“......难道你认为‘巴伦支海大捷’只是个笑话?那可是我东火皇北联联合水师潜艇部队的杰作啊!”
我愣住了,有什么东西狠狠地砸在脑袋上,我张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听起来似乎在她刚刚的话语中,被硬生生过滤掉了一段。
“什么大捷?你刚才说什么大捷?”我眯起眼睛,感觉背后冒出一层冷汗。
“巴伦支海大捷,”似乎是印证我刚才的担忧,化龙一字一句背起书来,“五年前我东火皇远征舰队配合北方联合海军在极地洋巴伦支海海域奇袭塞壬基地,给予塞壬重创,我方损失轻微......迫使塞壬主力退出该海域,保障了极地不冻港的安全。巴伦支海一战,打破了塞壬不可战胜的神话,沉重地打击了塞壬的嚣张气焰......”
一席话从化龙口中缓缓流泻出来,我把头低了下去。我忘记我当时在想什么,只觉得脑袋疼得厉害,埋葬在心底的不堪往事又浮现在脑海当中,激起千层浪花,猛烈冲刷着神智的每一处角落,以至于将整个脑海搅个天翻地覆。
“长官?首长?”化龙连忙询问,然而我没法回应她,趴倒在茶几上,茶杯也被碰翻了。“不要紧吧?要不然我马上叫医生?”
“不必......”挺过最厉害的一阵眩晕,我稍微缓过神来,在天旋地转间看到化龙向我伸出的手,顾不上太多就抓了上去,结果扑了个空。
化龙见我双眼涣散,在空中乱抓几下,急忙紧握住我的手。她显然是吓到了,声音失去往日的沉稳:“不要紧,不要紧......眩晕症的话,你口袋里应该有应急药的,是吧?”
我依然趴在茶几上喘气,却不知道化龙已悄然起身,到我挂在衣帽架上的外衣口袋里翻找,却摸出一张叠的整整齐齐,边缘略有磨损发黑的公文纸。
“只是没有休息好,哪里用得上这样......咳咳......慌张......”我狠狠地喘了两口气,浑然不知在此时此刻,化龙已经明白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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