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绛澎潮 The Crimson Tide
序
那恢宏的建筑将会倒塌,水泉也将就此干涸,神的一切都不会留存于世,没有遮蔽,没有覆盖,在他的手中,预言的月桂花将不再绽放。
正文
壹
一切都结束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狼狈的姿势摔倒在地上,从朦胧不清的黑白视野当中望向前方,这块由冰冷装甲钢铸就的狭小空间颠倒过来,斑驳的沾满灰尘的地面上是零落的玻璃碎屑、燃尽的灰烬和各种杂物的零件。
我的眼前是一条不太工整的焊缝,有着一股拙劣的赶工色彩。我的目光落到不远处的上方不再移动,那儿是一片白茫茫的光亮,边缘毫无章法地凌乱,像是从毛玻璃后映过来的。
耳边只有铺天盖地的响声,先是如烤箱计时结束时的蜂鸣器在叫唤,霎时间演变成无数只尖利猫爪在玻璃上抓挠。请原谅我也许譬喻不准,但也只有这些词语足以反映那种声音了——恐怕那是我所经历过最沉重的震撼:不是触中鱼雷的沉闷,不是高爆弹爆炸的尖啸,也不是弹药殉爆的嘶哑,那是前所未有的响遏行云、穿云裂石般高亢悲凉。
我也许一直注视着那片银光,那个颜色有点像西方人所说天堂的洁白,漫天遍野,格外绚烂。然而那片白色渐渐暗淡下去了,变成局促在矩形中的暗灰色。与光芒同时进来的夹杂冰渣子的寒风,我看见面前撒盐似的掉落晶莹的颗粒,比之前的玻璃碎渣还要剔亮,很快覆盖住了地面。原以为我会伸出手去触摸这些闪着光的不速之客,却不想它们自己冲过来,像刀子一样砸在裸露的肌肤上。
我的意识随着翻滚着涌入的冷风渐渐恢复,冰冷四肢的痛楚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我试着翻过身去,以躲避凛冽的寒风。头重脚轻的重力感却告诉我事实上正倒挂着,腿搭在操控台上,而躯干悬空,全部压力集中在脖子和头颅上。
我担心拧断了脖子,只试着把手臂放了下来。起初像滔天洪水般排山倒海的冷风消减了些,虽然指挥室里的温暖已经荡然无存。左胳膊使不上劲,像块烂泥使不上劲。我估摸着闭合性骨折截肢倒不必,起码好几个月的休养是肯定的。手脚上火辣辣的擦伤已经被低温引起的麻木取代,不久就会完全冻僵。我赶紧把右手从一个不太好使劲的角度扯出来,垂下去,然后撑起下半身翻过去。
我现在坐在冰冷的操纵台之下了,脑袋也从倒立的肿胀中恢复了神智。呼吸很费力,冰渣子不请自来滚进鼻腔,而张大嘴呼吸无疑是在吞服不兑水的劣质九十二度伏特加。一个蹒跚的脚步声响起,走得很慢,还碰到了一堆杂物,发出刺耳的噪声。过了一会儿,当我从司令塔里的一片狼藉中颤巍巍站起,看见一个矮胖军官费力地把透明的防风塑料布钉上破碎的正不断涌入冰渣的舷窗。最后一块漏洞也被堵上,司令塔里顿时变得死一般安静,冰渣子击打在塑料布上,徒劳地增添一两抹花纹。回头注视司令塔内部的狼藉模样,仪器四处散落,铸铁墙壁和地面上残留着斑斑血迹。有几个倒霉蛋在船体遭受冲击时没抓稳,掀飞、狠狠地撞上墙,现在只剩半口出气。其他受伤较轻的都爬了起来,低声喘息呻吟着在杂乱的司令塔中蹒跚前行。
我庆幸自己反应足够快,只伤到了左臂。然而心情立马就降到了冰点——我向司令塔舷窗外望去时,天与地之间赫然矗立着一尊狰狞的蘑菇云,它依然在升高展开着,那几乎不像是这个星球上存在的东西,它长着东煌志怪小说式的憎恶面目,无数个妖魔是环绕旋转在纵贯天地的恐怖立柱旁的片云。它猖狂地朗声大笑,我不知道云端是否有一位新来的神灵,他也许不动声色地观赏这场震撼人心的毁灭表演,而这场表演尚未落幕,已经足以令之前所有在天庭中寻欢作乐已久的神仙胆战心惊、魂飞魄散了。
被风暴和巨浪席卷的海面已经恢复了平静,永久冰面覆盖下的海面刚刚见到天空,就再次被沸腾狂怒的波涛掩埋。如同经历盘古开天地后从混沌挣脱的极地洋上,几十艘和我们一样劫后余生的渺小战舰星罗棋布。排烟管被海水倒灌,她们的锅炉几乎都受到了不小的伤害;桅杆被连根拔起,电子设备全部停机,无线电通讯完全中断。恐怕......一阵眩晕袭来,我靠在操纵台上才没有跌倒。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牢牢抓住我的右肩,力气大得几乎要把手臂弄脱臼。我从浩劫景象中扭头回来,在极地洋惨淡日光下勉强看清矮胖男人的面孔。他也是狼狈不堪,头发散乱,脸上布满烟尘,而被玻璃划伤处的鲜血和着污泥一起流下,在下颌处凝固成污黑的一团。
除了浪花的拍打和机械的轰鸣,再没有其他的声音。浩劫后的人们互相搀扶着站起,凑到舷窗边上,凝望那朵超现实主义的云柱。“一切都结束了。”
“津筏号攻击核潜艇,孤注一掷地在一万米的距离向包围我们的塞壬舰队发射核鱼雷——那原本是要用来荡平极地洋上的塞壬锚地的。”身后那人沉重地重复这刚刚到手的通讯,那应该是用探照灯闪烁传递来的,而那个把脑袋深深埋在胸口的人声音愈发细微下去。
“勤务兵!”他嘶哑地吼道,“把航海日志和笔取来!”
司令塔里依旧寒冷,但没人在意。我披上呢绒毛毯,回到观察员的座位上,把积起的冰屑扫开,蜷缩在椅子里。医疗兵匆匆爬上司令塔,为伤员做了简单处理,而经过鉴别的重伤员则被抬下。他们给我递了一瓶温水,顺便用夹板固定住骨折的左臂。
“东煌人,看着吧。我要把这次事迹记录下来,就在航海日志上,由你起头。”他递给我一支朴实无华的钢笔,我颤抖着接下,左手没法使劲,我只好单手写字。在船身的颠簸当中我斟酌着字句,掏空历年来的辞藻积淀,却找不到一个可以用来开头的句子。
他倚靠在墙壁上,静静地等候着我动笔的那一刻到来。我的思绪随着船身的摇摆拉回了我水乡泽国的故乡,到沿海的庞大都会,再漂洋过海直到繁华的彼岸,还有我走过的戏剧般的人生。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一声声难忘又模糊的呼唤,幻化在这冰冷狭窄的一隅。
先是一声尖锐的嘶鸣,我从遐想当中惊醒,接着许许多多的汽笛开始轰鸣,既高亢,又凄凉,既洪亮,又微弱,交织出极地洋苍白晚霞中的悼歌。舰队司令已经下令返航,在我们的船掉头回港前的最后一刻,我最后望见极地洋的绯红。
绛色的破碎波浪点缀着白沫,朱红的光滑冰面上倒映出深红氤氲中的夕阳。它仍然照耀着紫色的庞然大物——挥之不去,只是逐渐扭曲、扭曲,散开,逐渐和熹微霞光,和死寂的云彩融为一体,慢慢地隐蔽到漫天飞雪当中,成为逝去的津筏号和牺牲的所有同袍的纪念碑。
我似乎噙着泪,记不清当时的模样,斜靠在椅背上,我抖着手拧开笔盖。下笔时我几乎把粗劣的笔尖摁断。
“我们期望那些金发碧眼的家伙来拯救我们,我们把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谕,我们将所有时间徒劳浪费在无用的空洞言辞上。”
“但玉龙从沉睡的紫檀木棺中苏醒,走出它神秘的国度,打开它砖石垒就的琉璃城门,到那苍翠的松柏林下,用前所未有的步伐追赶晨曦,把热血倾注于万里海疆,以千百年铸就的梦境洗雪耻辱。”
“终于,在期冀中看见了那片绀碧色的海洋,沉浮在赤绛波涛间凄婉悲壮的史诗,直面澎湃浪潮慷慨激昂的赞歌,是以名为,赤绛澎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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