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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再次坐直,方才碰倒的茶杯已经重新加满了茶水,而桌面上的水渍也被收拾干净,只留下光洁如镜的茶几和茶具,以及端坐在茶几后面,梨花带雨、柳眉倒竖的化龙——手中紧紧攥着一张眼熟的纸。我下意识地回忆起那封重要信件的内容,暗道不妙。

“李貔鹏长官,你一直在骗我吧?”化龙把手中的公文纸打开,其上果然是那份命令。

抄送:东火皇水师本土舰队慑洋司令部

李貔鹏中校:

鉴于您近日来精神状况欠佳,或有病恙之虞,东火皇水师极地洋分舰队司令部经调查审核,报上级机关批准,建议您于███年██月██日返回东火皇本土休假,休假时长待定,或不少于六个月。您在军中职务将由他人顶替,不必多虑。请将本文件转交广锦行省慑洋港卫戍司令,并按时返回家中休养。

敬祝 东火皇水师极地洋分舰队司令部

一路平安 ███年██月██日

“原来您要回家休养,而不是恰好路过慑洋港,来看你早就不想理的化龙了吧?”化龙面无表情,每个字却字字刺耳,“你居然会对我隐瞒,欺骗这么多。”

我哽住喉咙。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可能只有暗骂自己无能。原本我打算路过慑洋港时打完报告就走人,却不想碰见了久别的化龙,以及出了岔子。

“我猜,你一定是为巴伦支海战役而郁郁寡欢了很久,而且失魂落魄,不堪回首......”化龙仍然冷冷地注视着我,一边叠好那份命令,放在桌上,动动手指,滑到我面前。我本来还想辩解一下,化龙的语速在这时放缓了许多,“因为听白鹰的心理医生说,经历过极其惨烈战役的人都会留下难以磨灭的刻骨铭心的印象,你难道也是其中一......”

“够了!”我按捺住心头腾起的无名怒火,脸上肌肉抽搐一下,巴伦支海的事情,本来已经尘封在角落里了,现在却这样挖掘出来,一幕幕的画面不断涌现,我不敢再往下听了,“明知道是难以磨灭的刻骨铭心的印象,还往伤口上撒盐!”

化龙瞪大了眼睛,动作在半空定格。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冲着化龙大吼了几声,既愤怒又内疚,眼看着化龙眼角已经渗出两颗泪珠,道歉恐怕为时已晚。我不擅长安慰别人,比如此时,我呆坐了一会儿,只好把化龙留在屋里,默默地起身离开。我不敢回头,害怕看到化龙的可怜模样而心软,只好硬着头皮披上外衣,向外面走去。

梓磐阁——就是我和久别重逢的化龙今晚品茗观光之处——的大门是极其考究的月亮门,其下为了约束门帘而镶有一副包铜门槛。而我当时只觉得这一层纱帘一层珠帘一层布帘的繁琐设计实在累赘,连续拨弄几下都难以出门。

“——!”正当我一次性把三层帘子挑开,现出梓磐阁外的积水的青石板路,飞跨荷池的木质拱桥和藏在竹林当中的凉亭时,一双手从我背后伸出,绕过手臂把我死死锁住。背后传来的温暖,往冲天的烈火当头劈下一桶冰水。手脚刚好被锁死在无法发力的角度,我很快冷静了下来。我猜到化龙会追上来,不料是这种形式。

“我陪你出去走走,”耳廓感受到一阵奇异的气息,化龙小声地,但用一种不容抗拒的语气凑到我的耳边念道,“长官。”

当气流涌入耳道时,一阵酥软由脑内扩散开来,让人无法抵抗。我隐隐约约察觉到化龙的颤抖,我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走吧。”

化龙请求返回室内披上外套,我应许了。伫立在门槛处,我望着拱桥对面的牌坊发呆。海风从山后吹来。在竹林的缝隙间肆意穿梭,激起一阵喧嚣。夏季的尾声尚未过去,夜间的气温却是日复一日地降低,眼前景色恐怕也维持不久,一旦到了冬季,便是与勘察加别无二致的上下一白了,虽说不上萧瑟,也是一番凄凉。

回头来,化龙已经拥上一件黑色呢子披风,搭在肩上,下沿一直垂到腰间。电灯的光亮透过橙黄色的圆柱形灯罩,映衬出一步步向我走来,表情阴沉的化龙。化龙的外貌多年来不曾变化,些许是身为“人形舰船”的效用。但平心而论,化龙褪去钢铁铸就的舰装后,也不过是个柔弱少女,娇小的身躯上一张略显稚嫩的圆脸,与底下娇艳欲滴的粉颈相映成趣——却带着与外表毫不相称的沉稳气质和饱经风霜的深邃眼神。要不是该死的塞壬,化龙早就......

化龙不由分说地挽起我的手臂,跨过包铜门槛,来到户外。一股凉风旋即与我撞了个满怀,化龙于是往我身上凑的更紧了。我脸上有些发烫,不敢扭头看看她,只好时不时地小心瞥上一眼。化龙毫不在意我的局促不安,仍然不依不饶地拽着我缓步前进。我只好把注意力转向四周的景色,以期缓解这尴尬的气氛。

慑洋港的景色,已经与几年前大有不同了。华灯初上,由我身处的筑在港口西南角的山顶上眺望,漫长的混凝土防波堤和深入海面的尖岬,将整个慑洋港包围起来,只留出船舶进出的通路。尖岬末端的新筑的东火皇风格灯塔,十八层阁楼上照射出周期性的灯柱,和月光一起映亮本土舰队主力舰的魁梧身段、安眠于璀璨星汉下的驱逐舰、和游弋往返于码头间的驳船。而月亮——上弦月半隐在东方海域上空的鳞叠层云里,只吝啬地流泻出零星的皎洁,却也被流云切得细碎,空留下波光上时有时无的粼粼。

沉醉的同时,夜风也悄然变大,我方才发现自己和化龙已经并排逡巡在拱桥上了。脚下的木板吱呀作响,清脆悦耳,不似极北之地那令人抓狂的无休止的松散塌陷声。芳草青藤掩映下的小溪潺潺而逝,映出桥上二人摇曳的倒影。

一路上的风景令人目不暇接,然而良辰美景又能在这战乱时节保持多久呢。我不敢回忆在极圈里守候的日日夜夜,极昼抑或极夜,冰霜抑或狂风,那覆盖天帷的浓黑和笼罩山海的惨白。极圈里没有颜色——除了红旗和鲜血,黑白的塞壬舰队无处不在,随时可能越过黑令海峡肆虐平安洋,届时沿海各国又必将重蹈覆辙,生灵涂炭。但我们在战火中重建的祖国虚弱的可怜,又对远在极地的塞壬鞭长莫及,身处勘察加半岛的力量在永无止境的呼啸中苦苦支撑。永久冻土上构筑的基地几乎依赖着一条条鲜红的生命维持着存在,面对天灾渺如沧海一粟。多少优秀的东火皇子弟连为他们家人报仇雪恨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永远地、简陋地埋葬在冰川下长眠。我可以回来看到这般宁静,与其说是长年坚守来的幸运,毋宁说是苟且偷生的背叛。

如果此时我面前能有小小一面镜子,那我的面孔上必然混杂着数种截然不同的神色。我只能凝望着被滔天海雾锁住的海平线,凝望着无垠与不穷的交汇处,强行忍住不去看化龙。我担心、害怕甚至畏惧,低头下去的一刻,泪水和悲伤会像巴伦支海血红色的澎湃浪潮席卷自己。

“长官,要是你......可以留下......就好了......”化龙埋着头,声音混入飒飒风中更显羞涩。我的心已经软了,刚要开口,喉头再次被只能徘徊彳亍在腹中的话语堵塞。怜悯也好,不舍也好,乃至凄婉、忧伤,交织出肃杀秋色。似乎要把灿烂夏季最后一抹光辉赶尽杀绝。

我知道化龙对我有一种特殊的情愫,而不单是喜欢二字可以概括。我们的关系早已百炼成钢,当年,化龙伴我在火皇樱战争的最后两年度过一段艰苦时光。在销声匿迹已久的凉王朝时代曾经做过铁血公国直辖市的碧岛港,寄托了我和她最初的回忆。那段回忆是单纯的,并肩作战的真挚情怀。两年战事罢休,我们又度过一段和平时光,直到那年塞壬大举入侵,我被派往北方联合,而她则调往平安洋联合舰队对付塞壬。同袍加同志的我们被迫在不同战线上奋斗,我大部分时间却仍然把化龙当作知心朋友对待,她也还以全心全意。

然而巴伦支海那一战后,我便被莫名其妙地调往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勘察加。化龙一直杳无音信,我也焦头烂额于应付存亡差事,将过去的苦痛埋藏心底,否则日复一日的自责终究会毁了我。仿佛阴阳相会,物是人非,久别重逢见到化龙,反而是不忍面对的现实。

远处的星星灯火不知何时渐渐模糊,像是相机失去对焦,在我的眼底只留下一片微亮的光斑,边缘是密密麻麻的细齿。

衣角被扯了两下,接着又是两下,我仓皇挤去渗出的泪珠。比我矮整整一个头的化龙,已经徐徐转身而来,倚靠在我胸前了。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还是什么也做不了。手举到半空又悄悄放下,无力地垂在腰间。我无法给哪怕一个人最好的结局,所有努力在付诸东流之前也仅仅是徒劳。待到梦醒时分,才明白连自己也无能改变。

化龙倏然抬起头来,深棕色夹杂深黄色的细发向两边滑落,一张白皙的映出绯红——如滴落在光洁宣纸上淡墨一般渲染开的绯红——的稚嫩脸颊上残留着断续的泪痕。她斜扬着头,远处凉亭里的灯光刚好从侧面照射入她琥珀色的剔透瞳孔,勾勒出她背光下细润且微微上翘的睫毛,甚至为她那带有异域色彩的鼻翼切面染上一层金色辉光。

我从鼻腔中长长喷出一口气,张开双臂把化龙拥入怀中。由上而下抚摸化龙那弥漫着桂花香气的秀发,我有种从内疚中解脱的超然。

“请拭去你的泪水,让更强的歌声爆发出来吧!”

“自由阳光穿过风暴照耀我们,我们当永远忠诚而无私地屹立!”

沉重的气密门在高大身影之后锁紧,空气压缩声音在固定频率的踏步声中渐渐消失。潮湿的的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气味,镶嵌在合金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映亮整条走廊,固定八十厘米一步的步伐在走廊交汇口立定,机械地向左转去,再次迈出八十厘米。甩在淡蓝色光芒笼罩的身后,是交汇处墙面上巨大的棕熊浮雕,一只红的耀眼的五芒星就贴在棕熊头顶。

再向前走,久未维护的灯管则愈发的黯淡了。人影在走廊尽头——灯光无法企及之处停下,在黑暗当中径直打开门上的一块钢板,其后是陈旧的显像管屏幕,显示着四位的密码。他按照一秒一次的速度输入了所有密码,然后用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抓住环状门锁,向右侧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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