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岭之苦笑一声,瞪了眼这个口无遮拦的弟弟:怪话你自己也没少说,那场万众瞩目的桃叶之盟,你是怎么被姐姐赶走的,后来又是如何与白龙洞修士起的冲突,自己心里没点数?
陈平安轻声说了一句话:“化雪后最难熬。”
刘宗点头道:“蜃景城又是出了名的年年大雪。”
柳柔深以为然,轻轻点头,感慨道:“是啊是啊。”
其实她啥深意也没听明白,但是蜃景城雪大不大,她一位亲近水运的埋河水神当然感触最深,当真都是神仙钱。
除了等信一事,她听从皇帝陛下的安排,去年冬天在蜃景城汲取大雪水运,其实也没闲着,姚仙之调侃她是蹭吃蹭喝,她可从不否认。
先前陈平安神游万里,是见到了这位最仰慕先生学问的埋河水神娘娘之后,再次浮现心头的一桩不小心事。
按照姜尚真在云笈峰的一些说法,以及在太平山门口与那书院儒生的随口闲聊,陈平安得知如今文圣一脉在浩然天下的形势再不比当年那般……落魄。
甚至在陈平安看来,都有了从一种极端走向另外一种极端的苗头。
浩然天下不但不再禁绝文圣一脉的学问,反而有人建言浩然七十二书院,最少包括宝瓶洲在内的四洲书院都要独尊文圣一脉学问,理由是文圣一脉的事功学问显然要比亚圣一脉更加契合读书人的三不朽和修齐治平。
小小宝瓶洲的力挽狂澜于既倒,桐叶洲均属亚圣一脉的三家书院却一触即溃,世风更是在乱局当中糜烂不堪。
正反两例都足可证明这个观点,如今天下大定,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不但如此,不少书院儒生以及各洲各国文豪硕儒一个个都义愤填膺,不但建议必须将文圣神像重新搬回中土文庙,甚至位置还要超过亚圣,理当仅次于至圣先师与礼圣……
陈平安听到这些消息后,其实没有太多的欣喜,反而忧心忡忡,有一种又被崔瀺算准、说中的感觉。
在城头,崔瀺笑言:“天下太平了吗?好像是的。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我看未必。”
等到陈平安重返浩然天下,只说浩然天下对文圣一脉的观感转变,是好事吗?当然是。就只是好事吗?则未必。
陈平安很清楚一个道理,所有看似被言语高高举起的声誉,悬空之时,就如飞鸟在那白云间,一尘不染。
但是这份高悬于众人头顶的美好又往往会重重跌落人间,沦为众人脚下的一摊烂泥,甚至许多人的踩踏就只是路过,加上一两句随口无心的言语。
如果文圣一脉,先生的弟子桃李满天下,这份潜在的遗患就会无形中被均摊。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甚至可以说恰恰相反。
文圣一脉,先生的嫡传弟子太少。
而崔瀺曾经说过,以文章立言一事,陈平安就不用多想了。
立功?
天下太平,从今往后,陈平安能立什么功?
立德?
陈平安自己都没想过,从无此念,从开山立派的那一天起,陈平安就不觉得自己会当什么道学家了。
既然如此,就意味着陈平安的身份,无论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还是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隐官,一旦两者水落石出,都是双刃剑,会消磨无数人心。
其实一样是化雪的光景。
陈平安与刘宗继续先前的话题,聊南苑国京城科甲桥那间临水的绸缎铺子。其中有些话,用上了聚音成线的手段。
陈平安是打算做些铺垫,让这位磨刀人也多念念旧,将来他好有脸皮怂恿这位前辈担任未来落魄山下宗的不记名供奉。
每一个能够走出福地的纯粹武夫,无论是拳脚、心性,还是江湖经验,都不是省油灯。
当年刘宗让种秋帮忙卖了铺子,让那几个不记名弟子好分了银子,不至于没了师父照拂,囊中羞涩地混迹江湖。
而那些南苑国的年轻人并不知道有点江湖武把式的刘老儿其实是当时的天下十人之一。
师父不在身边,好歹还有几百两银子落袋为安,如今混得都还不错,至于魂魄皆白描一事,对于一分为四的每块福地当局者而言,其实影响暂时都还未显现出来。
等到他们能够察觉到此事,武夫已至金身境,练气士也已跻身金丹境,那就不至于束手无策。
尤其是落魄山的莲藕福地,无论是武运气数还是山水灵气,已经足够双方继续登山,将自身一副白描的体魄重新描金绘彩。
刘宗得知其中一名资质并不出彩的弟子如今已经率先成为一位五境武夫时感慨不已:“命由天作,福自己求。”
至于藕花福地一分为四,陈平安竟然能够占据其中之一,刘宗不会去刨根问底。
老观主为何会如此作为,陈平安又是如何得手的,都没什么好计较的,他只是难免有几分思乡之情。
当双方谈及那位老观主,都不约而同有些沉默,谁都没有轻易评价这位藕花福地的“老天爷”。
刘宗越是跳出了那口“水井”,接触到浩然天下的广阔天地,对那位老观主的忌惮就越深。
加上他最终落脚大泉,尤其当刘宗看到太庙里边的某幅挂像,就更加恍若隔世了。
这位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确实让陈平安既心服口服又心有余悸,不单单是因为老观主是十四境大修士那么简单。
“敬畏”这个词语实在太过巧妙了,关键是敬在前、畏在后,更妙,简直是道尽人心。
陈平安突然笑道:“刘老哥只差半步就是远游境武夫,咱俩有机会切磋一下刀法?”
姚岭之疑惑不解:自己师父还是一名刀客?
师父出手,无论是皇宫内退敌,还是京城外战场厮杀,一直是内外兼修的拳路,从不使兵器。
去年曾经有一个北晋黑衣人潜入皇宫意图行刺,武道境界极高,能够御风远游,让近之姐姐起先误以为对方是练气士,结果一个近身,刀才出鞘,被对方一拳伤及脏腑,倒地不起。
还是师父拦下了对方,迫使对方祭出一枚兵家甲丸。
对方身披甘露甲,虽然与师父相差一境,还是打了个平手。
对方又有人接应,这才撤出了皇宫。
刘宗神采奕奕:“陈老弟什么时候转来耍刀了?”
这位磨刀人的趁手兵器是一把剔骨刀,当年与好似剑仙的俞真意一战,剔骨刀磨损得厉害,被一把仙家遗物琉璃剑磕出了不少缺口。
所以这些年来,刘宗始终双手对敌,舍不得将那相依为命的剔骨刀拿出来。
毕竟浩然天下不比藕花福地,山上灵器法宝太多,仙家术法更古怪,一个不小心,老伙计就算彻底没了。
当初在南苑国京城城头闻天鼓得以飞升,刘宗的肉身被留在了藕花福地,他来到桐叶洲便更换了一副皮囊,如今依旧是老者模样,但其实与大泉刘氏某位先祖皇帝的相貌有几分相似,而大泉刘氏皇族子弟又是出了名的英俊,从老皇帝刘臻到包括刘琮在内的三位皇子都是公认的美男子。
金身境瓶颈难破,不是刘宗的武道资质不好,只能止步于金身境,无法覆地远游,而是观道观赠予的新体魄太过强悍。
刘宗在南苑国京城隐姓埋名当那河边铺子掌柜的面容,头发稀疏,歪瓜裂枣,不笑还好,一笑就像个色眯眯的老光棍,年轻时候的相貌也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先前刘宗说自己年轻那会儿跟陈剑仙是差不多的气度风采,哪怕陈平安再不计较自己的容貌,也实在懒得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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