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藕花福地之后,因缘际会,刘宗成了大泉供奉,职责类似昔年的守宫槐。
他没少打听陈平安的根脚,可惜偌大一个桐叶洲,翻阅朝廷秘档,或是打探“年轻三姚”的口风,山上宗门、山下豪阀,就没有一个符合的。
当下看柳柔的架势,小夫子?
难道陈平安是正儿八经的儒家书院子弟?
可是一场大战下来,桐叶洲三间书院都打没了,陈平安这种人若是身在其中,没理由不出名。
要说陈平安畏死偷生,反正刘宗是绝对不信的。
刘宗信得过一位敢杀并且能杀丁婴的谪仙人,更信得过自己和种秋的眼光。
刘宗这两辈子有两个最大瘙痒处:第一处是臂圣程元山曾经在家乡说破,不取一把仙家法刀炼师,不愿更换那把用顺手的剔骨刀。
第二处,便是选择与陈平安、种秋二人化敌为友,并肩作战,武夫轻生死,重江湖道义。
柳柔好奇问道:“陈小夫子是从中土文庙那边来的桐叶洲?莫不是文圣老爷收到了我的飞剑传信?”
不等陈平安答复,也没瞧见那小夫子使劲朝自己眨眼睛,她就又一跺脚,自顾自说道:“我当时就是脑子进水了,也怪蜃景城年年雪大,我哪里经历过那般阵仗,下雪跟下雪花钱似的。文圣老爷学问高、本事大、担子重,日理万机,我就不该打搅文圣老爷的潜心治学。关键是信上措辞哪里像是求人办事的,太硬气,不讲规矩,跟个老娘儿们撒泼似的。这不,当时飞剑一走我就知道错了,悔青了肠子,跟着飞剑跑了几百里,可哪里追得上嘛,我又不是天下剑术占一半的左先生。所以从去年到现在,我始终良心不安,每天都在钦天监面壁思过喝罚酒呢。”
碧游宫的水花酒原来就是这么给水神娘娘喝没的。这位有家不回的水神娘娘无论是姓氏还是名字,好像都与她的脾气性情不太沾边。
先前听姚仙之说,早年柳柔与柳幼蓉一见投缘,柳柔一听对方也姓柳,跳起来就是一巴掌拍在柳幼蓉的肩膀上,说:“巧啊!”最后双方还认了干姐妹。
曾是蜃景城水牢阶下囚的郑素早年能够在蜃景城立足,不受半点白眼,就有点夫凭妻贵的意思。
在大泉权贵、仙师眼中,自然是金璜府高攀了碧游宫。
既然水神娘娘竹筒倒豆子,合适不合适的都说了,陈平安也就不再刻意隐瞒文脉身份,与她笑着解释道:“我从造化窟那边赶来的桐叶洲,没去中土神洲,所以水神娘娘飞剑传信功德林一事,我其实并不清楚。”
柳柔再一跺脚:“烦得很,早晚都要挨一刀,怨不得文圣老爷训斥,是我自找的。可这刀子架脑壳上边总不落下不是个事儿啊,我又得掰手指头数日子慢慢等着了,还不如给文圣老爷早早回信骂个狗血淋头,我就好滚回碧游宫了。”
陈平安无奈道:“我先生骂水神娘娘做什么?至于先生能否找到合适的水丹,成与不成,在信上肯定都会给水神娘娘一个答复。”
柳柔一脸愧疚,以及些许怀疑。
陈平安笑道:“别忘了我是先生的关门弟子,先生真要骂你,我帮你回信一封。”
也好,若是大泉钦天监能够在近期收到功德林的回信,可以让水神娘娘在回信上帮忙添上几句话。
按照姜尚真和崔东山先后两个说法,先生如今就在功德林,已经不问世事多年。
柳柔先是如释重负,然后大为懊恼道:“我琢磨着是小夫子你最早来做客,然后是左先生不辞辛苦,最后才是文圣老爷亲临。咋个你们做客碧游宫都不吃夜宵呢,如今倒好,油爆鳝面没了,我想请客都没法子。水花酒当时都给我搜刮一空了,也没剩下一壶半壶的,酿造起来还麻烦。三五年酿的那也算酒?没个百年窖藏,好意思称为陈酿美酒?如何有脸款待小夫子和文圣老爷嘛。”
见陈平安怔怔出神的模样,柳柔越发心虚:得嘞,碧游宫算是再难拐骗文圣一脉夫子们去赏脸做客了。
陈平安很快回过神,笑道:“只要是水花酒就行,几年还是几十年的,不讲究那个。至于鳝鱼面,更不强求。水神娘娘,我们坐下聊。”
一盆鳝鱼面,半盆朝天椒,搁谁也不敢下筷子啊。
这跟练气士上桌喝酒是差不多的道理,一小碗红通通的鳝鱼面能忍,一盆怎么吃得下?
吃还是不吃?
吃了不吃完算怎么回事?
所以客气到底,干脆就不动筷子,是明智之选。
师兄左右不爱喝酒,陈平安是知道的,至于师兄吃不了半点辣,先生当年在酒铺也是说过的。
阿良曾经使坏,饭桌上给了左右一碗“清汤”,说既然不喝酒,那就以汤代酒,这要是都不豪气,说不过去。
结果左右没多想,抬起碗就一饮而尽,据说辣得满脸涨红,站起身直跺脚,差点没满地打滚,所以三师兄刘十六当年追着阿良打了几条街。
也就是她柳柔,换成其他仙家修士敢这么端着一大盆鳝鱼面问左右要不要吃夜宵,那就是实打实要与左右问剑一场了。
刘宗一脸恍然:好家伙,原来是那儒家文圣的嫡传,岂不是大剑仙左右的师弟?桐叶洲对这位左大剑仙那是佩服得可谓五体投地了。
一切都说得通了。
文圣的遭遇,以及文圣一脉在儒家内部的失势刘宗还是晓得的,陈平安如果真是那位文圣的关门弟子,少年剑仙谪仙人,多半是得了左大剑仙的剑术亲传,到了福地依旧爱絮叨道理,不过做人却也圆滑变通,能够从乱局当中抽丝剥茧,找到一条退路,与那大骊绣虎的作风又何其相似。
再加上碧游宫对文圣一脉学问的推崇,水神娘娘对陈平安如此亲近就更合情合理了。
姚仙之和姚岭之面面相觑。文圣弟子,还是关门弟子?那是不是意味着陈平安就是那绣虎崔瀺和剑仙左右的师弟?
姚岭之忍不住看了眼头别玉簪、一袭青衫的年轻男子,好像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陈平安对姐弟二人说道:“除了姚爷爷之外,哪怕是陛下那边,关于我的身份一事,记得暂时帮忙保密。”
姚仙之刚要说句玩笑话,姚岭之一脚踩在他脚背上,沉声道:“陈公子只管放心,便是姐姐那边,我们都会守口如瓶。”
刘宗点点头,比较满意:自己收取的这个开山弟子,武学资质在浩然天下其实不算太过惊艳,不过人情世故磨砺得更好。
热闹处守口,僻静时守心,就是修行。无论是练气士的证道长生,还是武夫的练拳登高,脚下路不同,理其实都一样。
陈平安望向姚岭之,佩刀妇人笑道:“陈公子,你还信不过我?”
陈平安点头微笑道:“当然信得过,只是很难将眼前的姚姑娘与当年在客栈见到的那个姚姑娘形象重叠。”
姚仙之打趣道:“什么姚姑娘,听着多别扭。我姐相夫教子好多年,陈先生你喊她一声姚大姐得了。”
陈平安说道:“我在云窟福地听了些山上的风言风语,是关于你们大泉王朝的,好像不太中听。”
姚岭之有些沉默,姚仙之嗤笑道:“什么不太中听,肯定难听。眼红我们大泉的桃叶之盟,更嫌弃我们当年侥幸没破国,如今又是女子称帝的形势。陈先生你要是在蜃景城北边那处仙家渡口多待几天,乱七八糟的风凉话随随便便就能听到几大箩筐。有说我们皇帝陛下的,有说我们姚家篡位的,还有说整个大泉王朝是不是勾结妖族军帐的,反正就是一个个见不了别人过得好。有那本事束手待毙,被妖族畜生们摧枯拉朽,轻松打烂山河国境,倒是没本事承认我们大泉边军死伤大半,最终成功守住了京城。那些个躺着等死没死成的英雄好汉、山上神仙,真是一个个让我佩服得很,所以这些年每次见着一个,我就要忍不住请他们喝敬酒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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