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当然是一个很含蓄内敛的人,不是那种将喜怒形于色的,只是也不是那种成天阴郁、长久沉默的人,即便是在剑气长城老聋儿的牢狱里边,陈平安也会苦中作乐,经常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滑稽举动,用陈平安自己的话说,就是人可以吃苦,却不可有苦相。
但是在箜篌的记忆里,陈平安像现在这样笑得合不拢嘴,确实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陈平安确实不是假装,而是真的挺开心的,好不容易才止住笑,点头道:“很好笑!”
箜篌努努嘴:“你们都是怪人。”
陈平安跷着二郎腿,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微笑道:“读书人吵架,哪怕是君子之争,往往最不喜欢按部就班、环环相扣讲道理,嗯,确实也不擅长。难得从头到尾都还算讲理的,例子不多,那场鹅湖之辩当然能算一个,次一等的,昔年苏子门下相互之间的诗词体格之争也是很好的,再次一等的,就开始搬出仁义道德了,最下作的,估计就是只拿私德说事了。世事好玩的地方就在于往往是最后这个反而最有杀力,流传最久,比如翁媳扒灰、拷打妓女……每每提起,先下定论再反推。反正既然德行有亏,肯定所有学问就是糟粕,哪里清楚儒家诸脉的具体发展脉络。历代儒生先贤,当然,我是说那些真正有担当的读书人,他们到底做过多少尝试,走了多少弯路,为此付出了多大的心血和代价……真不知道如今是这样,千年以后,万年以后,又会如何。”
而在佛家历史上,不光是有着大乘小乘之别,后来最蔚为壮观的禅宗一脉,与早先的地论师、佛理精深的经师、持戒严格的律师,其实都有很大的分歧,即便是在禅宗内部,也是纷争不断,相互诘难,这才有了那么多的公案、灯录、颂古拈古和看念头……陈平安在避暑行宫时就经常会将《碧岩录》《空谷集》和《从容庵录》反复阅读。
不喜欢读书,自然就认可书上说的百无一用是书生;喜欢读书,自然就对读书是为下辈子而读心生欢喜。
但是喜不喜欢读书,与到底成为怎么样的人,好像关系不大。
大概就像昔年藕花福地心相寺的那位住持老僧所说,我们如何看待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如何看待我们。
箜篌淡然道:“就一定要多读书吗?”
陈平安笑道:“我说的读书,又不单指书本身。”
能够把不顺遂的生活过得从容不迫,陈平安自认做不到,但他见过这样的人。
在书简湖鬼打墙的那段岁月里,他曾经见到一个衣衫洁净的贫寒老妪,以至于他觉得这样的人就是苦难人间里的菩萨。
一个孩子渐渐长大,尤其是等到爹娘走后,就像一家门户少了一扇大门,门外就站着死神,轮到这个人去与之对视。
箜篌转过头,轻声说道:“隐官老祖,把眼泪擦擦。”
陈平安愣了一下,抬起手,只是不等触及脸庞,气笑不已,就一巴掌拍过去。
箜篌歪头躲开,心情大好,放声大笑。
陈平安站起身,走入铺子,代掌柜石柔立即拿出账簿。
谢狗没在铺子里,估计又去张贴那些狗皮膏药,跟福禄街和桃叶巷的有钱人家斗智斗勇了。
陈平安站在柜台旁,随手翻阅账本,瞥了眼那个低头看一本志怪小说的孩子,问道:“俊臣,听红烛镇的李掌柜说,你在那边买书喜欢赊账?”
要让这个自己开山大弟子的开山大弟子主动喊自己一声祖师,很难。
周俊臣难得有几分心虚,当起了小哑巴,想要蒙混过关。
陈平安要是跟他谈师门辈分,周俊臣从来不怵,唯独谈跟钱有关系的事,孩子就有点胆子不足了,三文钱难倒英雄汉呗。
陈平安说道:“我先前路过书铺,帮你把那几十两银子的账给结了,还帮你垫付了些,以后买书别欠钱。”
小兔崽子买起书来真是大手大脚,气概豪迈得很,也不知道是谁教的,给孩子当师父的裴钱绝对不会这么教。
周俊臣一听,笑逐颜开,在祖师这边难得有个诚心诚意的笑脸。
不料这位祖师立即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你别跟书铺赊账,传出去不好听,欠我钱就没有问题,以后可以慢慢还,就从每个月的俸禄里边扣。”
石柔忍住笑。
关于此事,与她无话不说的小哑巴很是胸有成竹,原本是想要跟师父裴钱借钱还债的。
按照周俊臣的小算盘,你一个当师父的,借钱给徒弟,以后好意思开口要债?
结果今天被这个祖师横插一脚,这笔糊涂账就一下子变得半点不含糊了,周俊臣这会儿已经悔青了肠子,早知道就不买那么多了。
陈平安又问道:“牛角渡的那块招牌是谁出的主意?”
周俊臣大包大揽道:“我一个人想出来的法子,跟别人没关系!”
孩子到底是江湖经验不老到,此地无银三百两。
石柔立即有点担心,落魄山的门风、规矩极为宽松不假,可是当山主的陈平安一旦认定某事,那就一定会很较真。
小哑巴依旧半点不怕。烦得很,自己果然跟这个祖师爷不对路,师父怎么找了这么个师父?
石柔伸出手,在柜台底下轻轻扯了扯孩子的袖子,示意他赶紧服个软,别犟。
不料陈平安点点头:“还是太小家子气了,回头可以补上风雪庙魏晋和俱芦洲指玄峰袁灵殿。他们都是咱们落魄山的客卿,而且是正式记名的那种,即便以后路过牛角渡,瞧见了牌子,也不会找人兴师问罪。还有桐叶洲玉圭宗那边,韦宗主的两位嫡传弟子韦姑苏和韦仙游相信以后都是名气很大的陆地剑仙,你也可以补上名字,记得写明境界,如今都是金丹境,然后在名字、境界后边各自加个括号,来日剑仙再来此地。”
周俊臣疑惑问道:“以后才是剑仙?那现在写上名字有啥用,占位置吗?蹲茅坑不拉屎的,白白拉低了其他铺子客人的身价。”
“你懂什么,以后补上才没啥用,等到他们跻身了元婴境,甚至是玉璞境,就有说法了——吃了压岁铺子的糕点,可以破境。”
周俊臣蓦然瞪圆眼睛。还能这么耍?本来以为谢狗为了挣钱已经够不要脸皮的了,不承想眼前这位更过分。
陈平安提醒道:“就只是个建议,跟我没关系啊。”
周俊臣咧咧嘴,再次破例给了陈平安一个灿烂笑脸。
这个成天不着家的祖师爷,果然还是有几把刷子的,难怪可以买下那么多的山头。
陈平安笑道:“不谈修行成就,只说做生意这块,你小子跟我,还有跟你师父,都差得远。”
周俊臣自动忽略掉这句话,想了想,认真思量一番,问道:“这么胡说八道,不会犯山上忌讳吗?”
陈平安斜靠柜台,随手翻阅那本不厚的账簿:“犯啥忌讳,这叫美谈。我跟你打个赌,将来那两位都姓韦的剑仙肯定还会来买糕点的,而且半点不生气。”
“不赌,一文钱都不赌。”
“小赌怡情,就几钱银子好了,输赢都有数的。”
“门口那个白头发矮冬瓜说你当年在剑气长城名气大得很,什么新老四绝都有份,与人切磋一拳撂倒,还有坐庄无敌手,赌品奇差,只要上了赌桌的人,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来三个全杀光……”
陈平安一笑置之。
在门外晒太阳的箜篌立即急眼了,一个蹦跳来到门口,跳脚骂道:“小哑巴,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我啥时候说隐官老祖赌品奇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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