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俊臣哦了一声:“你是说陈平安赌品极好,我反着听就是了啊。”
箜篌一时间竟是无法反驳小哑巴的歪理,眼神哀怨道:“隐官老祖,我冤枉,我委屈!”
陈平安也不理睬这个活宝,只是伸手揉了揉周俊臣的脑袋:“你就皮吧,在我这边只管横,有本事当你师父的面说这种话。”
周俊臣呵呵笑道:“我脑子又不像某些人,缺根筋。”
箜篌双手叉腰:“小哑巴,你再这么阴阳怪气说些混账话,小心我骂你啊。实不相瞒,平时跟你吵架都是故意让着你,只发挥了一成不到的功力!”
周俊臣嘴角翘起,满脸不屑道:“那就骂呗,随便骂,有本事就祖宗十八代一并骂了,反正我师父又不在这里,你怕个锤儿。”
箜篌是真给气到了:哟呵,还会斜眼看人了,学谁呢,谁教的……
只是当白发童子发现又多出个人斜眼看自己,就立即消停了,抽了抽鼻子,皱着脸,抬头望天——心里苦啊。
石柔双手叠放在柜台上,满脸笑意地看着这一大两小插科打诨,等他们暂告一段落方以心声说道:“山主,先前裴钱托人送了盒胭脂给我,谢了。”
再不是她平时那种刻意沙哑低沉的嗓音,而是柔糯的女子嗓音。
陈平安笑着点头:“不用跟她客气。”
当年裴钱在这儿有过一段学塾读书的短暂岁月,也就是那会儿,裴钱才开始跟石柔亲近起来。
犹豫了一下,陈平安以心声问道:“石柔,想不想换一副皮囊,恢复女子姿容?山上除了沛湘的狐皮美人符箓,仙都山也有一种玉芝岗秘法制造的符箓,都可以让你……换个住处。”
石柔摇头道:“山主,不用了,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我真心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况且这副仙蜕就是一处练气士梦寐以求的绝佳道场。”
周俊臣难得正儿八经跟陈平安商量事情,甚至还用上了尊称:“祖师爷,既然你这么会挣钱,咋个不替我们压岁铺子,还有隔壁的草头铺子出出主意?”
陈平安笑道:“神仙钱也挣,碎银子与铜钱也都要挣的,只要是正门进的钱财,不在数额大小,要求个细水长流;不求财源滚滚,求个源远流长。”他伸手按住孩子的脑袋,“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这个不是道理的道理。”
周俊臣点点头。虽说道理不值钱,可不值钱的道理好歹也是个道理,又没收自己的钱,听听看也好,等等看便是。
陈平安微笑道:“其实不懂某些道理更好。”
很多书上看见很多道理,一个苦处明白一个道理。
只看见,不明白,就是幸运。
陈平安离开骑龙巷,箜篌闲着也是闲着,就跟在隐官老祖身后当个小跟班。
他们先去了杨家药铺,当下只有一个年轻伙计看店。因为当年的那场变故,这些年铺子生意一直不算好。不过杨家底子厚,根本不在意这个。
店伙计叫石灵山,来自桃叶巷门户,虽然不在四姓十族之列,在小镇也算是好出身了。
只是可能他如今还不知道自己是后院那个老人的关门弟子,更不知道他的师兄到底有哪些,又是如何的名动天下。
箜篌坐在门口,没进铺子。一屋子药味,没啥兴趣。
陈平安跨过门槛,笑问道:“苏姑娘不在?”
石灵山说道:“师姐外出游历了。”
没说去哪里,不过看着像是出远门,很远。可能明年就回来,可能后年回,可能很多个明年过去了她都不曾回来,总之他在这里等着就是了。
石灵山好奇问道:“陈平安,你找师姐有事?”
都是小镇本地人,再加上师承的关系,石灵山对这位落魄山的陈山主其实没什么特别的观感,身份再多,跟他也没有一枚铜钱的关系。
若是发迹了就瞧不起人,那就别登门,反正谁都不求谁;若是登门,臭显摆什么?
我也不惯着你,谁稀罕看你脸色。
最重要的是,按照铺子东家那边的一些个小道消息,就是不敢对外宣扬,好像陈平安小时候是受过药铺一份不小恩惠的。
陈平安笑道:“没事,随便问问,本来有些以前的事想要跟苏姑娘当面聊几句。”
石灵山心生警惕:“你跟我师姐有什么可聊的?”
陈平安忍俊不禁,打趣道:“石灵山,你再防贼也防不到我头上啊。”
石灵山撇撇嘴,这可说不定。吊儿郎当的郑大风曾经说过,老实人是不吃香,但老实人有了钱,就格外吃香了。
一直竖耳聆听的箜篌直乐和,没来由想起一桩落魄山“典故”。
据说李槐小时候跟着陈平安一起去大隋山崖书院求学,双方混熟了之后,就一路给陈平安当拖油瓶,一门心思想要让陈平安当自己的姐夫,结果这个小傻子思来想去得出个结论:我姐不配。
他娘的,小米粒所在的那个“帮派”都是人才,我咋个就不能混进去?
箜篌双臂环胸,也开始认真思量起来。
难道我就只能从朱衣童子手中接任骑龙巷右护法一职?
那岂不是名副其实混得比一条狗都不如了?!
铺子里,陈平安问道:“我能不能打开抽屉,看看几味药材?”
石灵山没好气道:“开门做生意,反正都按照规矩来,我跟你又没仇,你随便看。”
陈平安习惯性抬起手,蹭了蹭身上青衫腰肋部,再走向药柜,看着上边的标签,轻轻打开一个抽屉。
采药、抓药、熬药,在这些事上,陈平安可能比经验老到的药铺郎中都不逊色。
都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药材也是一样的道理,最认土地,同样的药材,生长在不同的山头地界,药性就会差异很大,那么用药的分量就得跟着变化。
这些年,西边大山都成了私人产业,那么入山采药就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所以药铺的很多药材都需要另寻渠道,比如从红烛镇那边与各路商贾采购。
箜篌越想越气,猛然站起身跑入屋子,打算走捷径,直接绕过裴钱这个总舵主,跟隐官老祖请下一道法旨,直接让自己当个副总舵主得了,知足常乐,不嫌官小啊。
箜篌压低嗓音与隐官老祖说了这茬,结果毫不意外,隐官老祖直接让她滚蛋。
陈平安又拉开一个抽屉,嗅了嗅。
这味草药的名字很有意思,叫王不留行。
他轻轻推回抽屉,转头笑着建议道:“石灵山,以后铺子进山采药,可以随便去仙草山、朱砂山,还有蔚霞峰这几个地方,差不多能有五六十种药材,可能都要比从外地购买的好上几分,还能省下点钱。”
石灵山打着算盘,心不在焉道:“你跟我说不着这个,进山采药不归我管,我就是看店面的伙计。不过我可以跟某个家伙说一声,事先说好,那家伙不靠谱,说话比放屁响,干活比放屁少,光听打雷不下雨,铺子靠他,至今还没关门,都是祖坟冒青烟了。”
陈平安一笑置之。
小镇民风历来就是这般淳朴,说话总是喜欢夹枪带棒,个个是无师自通的江湖高手,石灵山这样出身桃叶巷的,最多只能算是这个门派的外门杂役弟子。
箜篌在一旁敬石灵山是条汉子,竟敢这么跟自家隐官老祖说话。
即便时过境迁,福禄街、桃叶巷与其他街巷留下来的当地人,抛开藏在幕后的那种仙俗之别,其实变化不大。
还是会有穿洁净长衣、念过书说子曰的人,也会有指甲里总有泥垢、喜欢满口骂娘的人。
陈平安离开药铺,跨过门槛后,站在原地片刻,之后就路过了那座螃蟹坊。
陈平安绕着牌坊楼缓缓走了一圈,双手笼袖,始终抬头望着。
当仁不让,希言自然,莫向外求,气冲斗牛。
箜篌则始终站在原地。没啥看头,四块匾额如今都没剩下丝毫道意了。
陈平安继续散步,街旁属于小镇最高建筑的那栋酒楼的生意依旧很好,本地人每逢摆喜宴,都喜欢来摆个阔。
一些个在这边买了宅子当道场的练气士也喜欢来小酌几杯,不过他们喝的酒跟老百姓喝的自然不一样。
一口铁锁井,早就被县衙圈禁起来,砌上了石围栏,老百姓再也无法挑着水桶来此汲水了,老槐树更是没了。
沿着县城主街一路走去,就走到了小镇最东边的那栋黄泥房子,是自家落魄山的首任看门人郑大风的。
再往外走去,就是昔年杂草丛生的神仙坟,可以绕路去北边的老瓷山,不过分别被大骊朝廷建造成了文武庙。
陈平安在路边的木桩上坐下,对箜篌道:“别跟着了,容易让人误会。”
箜篌故意装傻,高高举起手,比画了一下双方高度:“就咱俩,能误会啥?”
不过说实话,要是真能当上隐官老祖的闺女,想来是一件蛮幸运的事情吧?
看看裴钱、陈暖树、周米粒,就知道这家伙将来要是有个女儿,得有多宠了。
那你倒是与宁姚来个饿虎扑羊,赶紧生米煮成熟饭哪。包一个,活该打光棍。
陈平安懒得跟她一般见识,坐在木桩上,转头望向一直蔓延向远方的道路。
剑气长城,剑修如云,要说剑修之外的练气士不宜在剑气长城修行并不奇怪,那边剑气太重,沛然浩荡充斥天地间,对练气士来说就是一种煎熬。
但是有件事,陈平安始终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觉得透着一股玄乎,那就是剑气长城历史上的止境武夫数量实在太少,甚至可以说少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
白嬷嬷曾是止境大宗师,只是在战场上受伤跌境,才是山巅境。
按照避暑行宫的档案记载,再往上追溯,剑气长城在极长一段岁月里也只有一位止境武夫,而且同样是女宗师,就好像剑气长城的武运只为女武夫网开一面。
陈平安手指轻轻敲击膝盖,蹙紧眉头。
在金色长桥上,她曾经一语道破天机。古星启明,又名长庚,其实就是那座古怪山巅所在。
纯粹武夫,肉身成神,可惜那位兵家老祖未能真正走通这条大道。
剑气长城的三个官职按照设置的初衷,是刑官主杀伐,隐官主谋略,祭官职掌祭祀。
避暑行宫的绝密档案上,历代祭官的档案都极为详细,唯独上任祭官只有只言片语的记载:剑修,玉璞境,战功寥寥——可以说毫不出彩。
记得宁姚说过,她第一次来小镇时,曾经在杨家铺子听杨老头主动提及一事,说曾有一位过路剑仙留下了一部山水游记。
按照老人的说法,是经常翻阅这本游记,所以知道了一些外边的事情。
与来自剑气长城的宁姚提及一位剑修,老人却是用了个“剑仙”的称呼。
以前陈平安没怎么在意这个细节,现在就由不得陈平安不去深思了。
所以陈平安怀疑避暑行宫关于上任祭官的档案都是刻意作假,于是自然而然就联想到了于禄。
陈平安站起身,没有去神仙坟,而是原路折返,穿街过巷,再离开小镇,走向那座石拱桥。
箜篌还是跟在身后,大摇大摆,走上石桥后,指了指河畔的一片翠绿好奇地问是啥。
陈平安瞥了一眼,说是蒌蒿,炒肉极清香,很好吃,但是属于时令野菜,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
春风里,万物茂盛生长,好像什么都有,等到了冬天,好像又什么都没有。挖冬笋其实并不容易,尤其是大雪满山的时候。
陈平安笑着说蒌蒿见于诗,可能最早是苏子的手笔,只需要三言两语,苏子就可以写出极动人的节令风物之美。
箜篌就问老厨子会不会炒这道菜,陈平安说他自己就会,箜篌只是哦了一声,却也没有想要去摘野菜的想法。
陈平安站在桥上举目远眺,突然发现河里的鸭子好像又多了起来。对了,刘羡阳和圆脸姑娘都不在铁匠铺,难怪,难怪。
箜篌走过桥面,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说道:“隐官老祖,我在这边等着啊。”
因为她知道陈平安要去做什么。很多事情都可以百无禁忌,但是在有些事情上,不该开玩笑。
陈平安转头笑道:“跟着就是了,又没什么讲究和忌讳。”
他要去坟头敬香和添土。
这趟桐叶洲之行,又去过了好些山头,返回落魄山途中,在老龙城下船,跟宋前辈走了一段山水路程,道别后,陈平安其实又悄悄跟在老人身后,直到老人走向一处城门,突然抬臂挥挥手,默默跟随的陈平安这才笑着离开。
之后又路过和驻足好些青山,有些犹有积雪。
陈平安敬过香添过土,再拿出一壶酒,蹲下身倒在坟头,箜篌就蹲在远处看着。
陈平安转头望去,身后的坟头遥遥对着远山,其中有双峰若笔架。
陈平安愣了愣。
他还是第一次察觉到此事,曾经年少无知,哪里知道这些门道。
后来离乡多次,懂了些望气、堪舆的皮毛,只是每次上坟,也从未看一眼远处青山,此刻他就干脆坐下来,默默望山。
由此可见,当年爹娘走后,坟头选在这里,是有讲究的,可能是早年小镇懂这些的老人帮忙选的。
家乡小镇,年复一年,老人少了,年味就淡。
听裴钱和小米粒都说过,如今年夜饭都不热闹了。
有一年陈平安不在家,还是小黑炭的裴钱几个在泥瓶巷祖宅守夜,一大清早就开门放爆竹。
要不是陈平安早就有过叮嘱,估计那会儿兜里已经有几个钱的裴钱都能买下一整座铺子的爆竹。
周米粒曾经有个谜语——真是黑衣小姑娘自己想出来的,不是陈平安教的——问什么东西跑得最快,什么东西跑得最慢,却又都是追不上的。
陈平安给了很多答案,周米粒都说不对,还真把脑子还算灵光的陈平安给难住了。
小姑娘开心坏了,乐得不行,高高兴兴地给好人山主说出谜底:“是昨天和明天!”
好像就是这样的,所有的昨天都不可追回,所有的明天又都在明天。
箜篌一直没有打搅他。
山温水软,杨柳依依,草长莺飞,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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