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瑚摇摇头。他打小就不爱读杂书,对付那些科场典籍就已经够累人的了。
“那我跟你推荐这位老先生的几篇文章,估计你会喜欢。《越州赵公救灾记》和《宜黄县学记》,我觉得这就是天底下最好的道德文章。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见解。”
傅瑚无奈道:“好的好的,有空就去翻翻看。”你咋个还跟我较真了呢?
接下来,这个姓陈的倒是不客气,扯起傅瑚的鱼篓就开始“搬鱼”了。
得嘞,估计就是个在科举一道时运比较不济的穷书生,酸秀才?亏得自己方才还觉得对方是个山上修道之人。
傅瑚忍不住打趣道:“陈老哥,魏大人如今在京城可是当了大官,新任刺史吴大人更是厉害得很,以后有机会见着他们,敢不敢当面讲这些话啊?”
那个长褂布鞋的男人已经走回了自己的位置,手持钓竿,系好腰间鱼篓,微笑道:“也就是咱哥俩投缘,蹲着聊天也是开心事,换成魏礼和吴鸢他们两个,这些个道理,我坐着说,他们得站着听。”
傅瑚闻言再次无语,朝那家伙竖起大拇指。
好家伙,看把你牛气的,你姓陈,咋个不叫陈平安呢?!说话这一块,我傅瑚算是服气了,还是陈老哥你更高。
“欢迎傅老弟去落魄山做客,我家有座黄湖山,鱼更大。”那人与傅瑚挥手作别,笑道,“对了,我叫陈平安,耳东陈,平平安安的平安。”
骑龙巷压岁铺子,坐在门口晒太阳的白发童子显得有点无精打采,见着了来查账的陈平安,竟然也只是闷闷地喊了声隐官老祖。
此处比起以往略有不同,相邻的两间铺子间多了条乡野村落最为常见的长条木凳,街坊邻居,有事没事,有个地儿落脚,坐一起聊几句。
陈平安坐在一旁,抖了抖青衫长褂,跷起腿,意态闲适,笑问道:“想不想去桐叶洲修行?那边有座小洞天,白玄、程朝露他们几个如今都在。我可以让崔东山给你建一座道场,钱我来出。整个宗门地界,方圆数百里如今都是自家地盘,你到了那边,要是有兴趣,还可以指点程朝露他们的修行。其中有个小姑娘名叫柴芜,修道资质极好,是魏羡的开山大弟子,你学问驳杂,想必教谁都没问题。有喜好的山头,你就跟崔东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直接划拨给你,就当不举办庆典的开峰了。青萍峰祖师堂的谱牒身份,供奉客卿,随你挑。以后遇到了资质好的,想要收为弟子,你都可以随意。”
因为白景的到来,骑龙巷很容易引来某些有心人的窥探,反倒是青萍剑宗那边,更能藏人。
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尤其还是活了万年之久的蛮荒妖族,无论是身份还是实力,都远远要比一座新生宗门更能引人注意。
箜篌还是提不起精神,病恹恹道:“路太远,去不动。在这儿当个杂役弟子挺好的,都混得熟了,好过去那边从头再来,费心费力。给人传道教拳更是麻烦,我不擅长这个。”
“隐官老祖,你可不能喜新厌旧啊,只是多了几个类似崔花生、谢狗的货色就赶我走。不说别的,就我这份忠心耿耿,别无分号。”
陈平安笑道:“既然不愿意挪窝就算了。”
箜篌抽了抽鼻子,左看右瞧,鬼鬼祟祟地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册子:“拳谱,活的。总计三十六幅图,就是三十六种拳招,青冥天下止境武夫数得着的成名绝学,压箱底的好货,普通的都没资格被记录在册。某人的眼光如何,是何等挑剔,你比我心里更有数。”
陈平安笑道:“早几年给我还有用处,现在意思不大了。”
话虽这么说,他伸手的动作倒也不慢,看也不看就收入袖中。
这句话倒不全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就像蒲山出自六幅仙人图的拳法,对于如今陈平安拳法造诣的裨益其实就极为有限,如果不是需要为人教拳,陈平安可能都不会那么耗费心神去完善、改良蒲山拳理,试图降低一般武夫的学拳门槛,再来编订成册。
好像学拳越多,自身境界越高,就越能感受撼山拳的难能可贵。
陈平安当然也想要编撰出一部完全属于自己的拳谱,能够让两宗弟子中的纯粹武夫在以后的十年百年千年里按照这部拳谱渐次修行,稳步登高,然后再如蒲山云草堂一般,后世子弟能够不断完善拳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听说过关于武夫止境三层的另类见解吗?”
箜篌摇摇头:“我又不是习武练拳的,跟我说不着这个,估计就算说了,我可能也没当回事。”
陈平安歉意道:“不该聊这个的。”
箜篌咧嘴一笑:“都不像隐官老祖了。”
归真之下,从武夫九境,到止境气盛一层,还很重视拳招、拳架的数量,尤其是气盛,更需要武夫的眼界和宽度。
等到跻身了归真一层,武夫就需要将自身武学心得、桩架招数、拳理拳法熔铸一炉,求个“凝练”二字,证得返璞归真一语。
至于何谓“神到”,陈平安还在摸索,也只能是靠自己去琢磨,别无他法。
当年在竹楼二楼练拳,老人从不聊这些,偶尔沾边的言语,也多是些不中听的话,例如“就凭你陈平安这种体魄如纸糊、心性稀烂如糨糊的废物也敢奢望山巅之上的十境?这辈子能够打个对折,成为五境武夫,就该烧高香了”……
在陈平安看来,朱敛就是每天趴窝在远游境的境界,结果成天想着归真一层的玄妙和关隘。
拳有轻重,法无高下。
这个道理,平常人说出口,底气不足。
但是朱敛不用开口,就是这么个道理。
毕竟是藕花福地历史上首个将其余天下九人屠戮殆尽的武疯子,朱敛心气之高、心境之广,就连陈平安都不敢说能够看个真切。
箜篌从坐着变成蹲着,可能是这样显得个儿高些。此后两两沉默,一起晒着初春时节的和煦阳光,懒洋洋的。
陈平安神游万里,思绪如脚踩西瓜皮,想到哪里是哪里。
佛家禅宗一直有“头上安头”和“本来面目”两说,陈平安突然就想起当年神仙坟的众多残破神像,好像其中就有一尊三头六臂降魔法相的神像。
抖了抖袖子,陈平安闭上眼睛,冥想片刻,睁眼后犹豫了一下,没有起身,就只是坐着掐道诀、结法印,速度极快,转瞬间就有二十余种,不过很快就收手了。
箜篌假装浑然不觉,等到陈平安停下那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动作才突然嘿嘿而笑:“一加一等于二,穿开裆裤的孩子都知道。五加五等于十,答案也明显。但是你说一加一等于二,再加三等于五,再加二加三最后等于十,就会偏有人要说等于八,或者等于九,偏偏见不着一个一,一个二。”
“一加十是十一,一不是十一,十也不是十一,少了十,谁都看得见,所以这类纰漏不太常见,但是少了一,相对隐蔽。”
“十尚且如此,一百又如何?一万呢?百万呢?所以某人说过,天下学问都在铁了心做减法,最好减到一个一都不剩下,几乎就没有谁愿意做加法的。”
陈平安先是会心一笑,继而笑出声,然后整张脸庞都泛起笑意,最后干脆哈哈大笑起来。这下反而轮到箜篌觉得奇怪了:“很好笑吗?”
这其实只是吴霜降当年的一个古怪说法。那会儿道号天然的岁除宫女修就没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只当是吴霜降在胡思乱想,反正他历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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