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悲秋,草木凄然,陈列祭品,酹酒祭奠,有此凶年,流离失所,吊祭不至,精魂无依……这么想,当然没问题,但是邹子的用意,绝对不止这一层,而是借那老妪点明如今那些远古神灵余孽如今的处境,真正的用意所在,更是那句“公子何往”,以及之后那句“路途积潦,暂作休歇,翌日早行,得从容也”。
因为下一幅画卷,陈平安和小陌,就成为了一地神灵。
从容登高,恢复神位?!
但是在陈平安心中,邹子用心最为险峻的,还是最后那幅画卷,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场景。
可能是因为人间所有的悲欢相通,都只会来自感同身受。
陈平安环顾四周,没有察觉到一丝一毫的异样。
相信即便自己祭出一把笼中雀,完全笼罩这座梧桐天地,还是一无所获。
好像更多的知道,只会带来更多的未知。
其实很多时候他会羡慕青同这种修道之士,老子就往地上一躺,万事不想,爱咋咋的,明儿到底是刮风下雨,还是日头高照,爱来不来。
陈平安从袖中取出那只养剑葫,抿了一口酒水,视线上挑,望向对面的青同:“说吧,真正的理由。”
青同脸色古怪,以心声说道:“你已经知道我与陆抬的那种相似之处了?”
陈平安点点头。
青同有些看上去比较真诚的笑意了,不再以心声言语,而是嗓音清冷道:“一个我相信邹子的猜测,一个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只是两者经常打架,我就想要多看看,其实越看越迷糊,但是也不算是看不如不看。”
青同抬起双手,轻轻拍打膝盖,神色轻松许多:“可能都是一叶障目,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就这样了。”
言下之意,一个青同相信邹子所预测的未来陈平安一定会到来,但是另外一个青同,却选择相信陈平安会一直是那个曾经的少年。
陈平安点点头,表示理解。
收起养剑葫,陈平安站起身,笑着说道:“元乡前辈之所以会在梧桐树上刻字,是因为那位前辈觉得人生其实有两场远游,一次是修道之人的身死道消,一次是被世界彻底遗忘,所以元乡前辈才会四处刻字,因为他希望未来千年万年,都有后世人知道,曾经有一个名叫元乡的剑修,存在世间。”
青同跟着起身,问道:“是避暑行宫的档案记载?”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是我猜的。”
在陈平安就要离去时,青同突然说道:“请坐。”
陈平安愣了愣道:“你为何改变主意?”
青同微笑道:“其实没什么理由,就是赌一把。要么亏到姥姥家,要么赚个盆满钵满。”
陈平安问道:“不后悔?”
青同微笑道:“等到后悔了再后悔不迟。”
陈平安重新落座,说道:“小陌,帮忙为我们护道。”
小陌笑着点头,斜瞥了一眼青同。
青同看似神色淡然,实则略带几分促狭,好像在说一句:“小陌道友,以后对我客气点啊。”
在大年三十这一天,浩然天下梧桐叶落纷纷。
与此同时,有人造梦,一场天游。
我请诸君入梦来,与君借取一炷香。
红烛镇一向是竖街横巷的格局,观水街和观山街之间有条无名小巷,开着一间没有匾额的小书肆,生意一年到头都挺冷清,只是书籍价格奇高,还不降价,属于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书肆的年轻掌柜,正是冲澹江水神李锦,这会儿躺在藤椅上,拎着一只手炉,打盹儿。
一些个年夜饭早的人家,门口已经响起了一阵阵的爆竹声。
当官的,在外人眼中,无非是好坏之分,对于官场中人来说,也简单,只看想不想往上爬。
世俗公门和山水官场其实没两样,李锦这位冲澹江水神,显然就属于不想着往上爬的。
只说前些年那三场金色大雨,北岳披云山的那位魏山君,受益最大,关键是在辖境之内的一众山水神灵看来,魏大山君那叫一个抠抠搜搜,就连那北岳地界的储君之山,都没怎么雨露均沾。
李锦眯起眼,心弦紧绷,只是很快就笑着起身相迎:“陈山主,好神通。”
等到听过这位“不速之客”的请求后,李锦疑惑道:“类似万民伞?”
陈平安听到这个比喻,哑然失笑,想了想,道:“勉强可以这么说吧。”
李锦思量片刻,说道:“我可以不要你的那份功德馈赠,但是我有一事相求,算是作为交换。”
陈平安笑道:“买卖照旧,如果李水神相求之事,只要我做得到,就一定不会拒绝。”
李锦试探性说道:“等到下次山主返回落魄山,能否有劳山主为一幅白描画卷‘着色’?”
陈平安笑问道:“可是当年朱敛与沛湘从清风城返回,路过贵地,赠送给李兄的两幅画卷之一?”
李锦点头道:“正是。”
陈平安心中了然,上次朱敛路过店铺送给了李锦两幅画卷,皆是白描图。
第一幅画卷所绘是鲤鱼高士图,李锦容貌的文士骑乘一条大鲤,只露出首尾,鲤鱼身躯掩映在云海中。
在这画卷上,朱敛以朱文印章,篆刻八字:吾心深幽,大明境界。
至于另一幅画卷,则是前边的那位文士,一手支撑龙门大柱,就像已经跃过龙门了,在那龙门之上俯瞰激流。
朱敛以白文钤印八字:鱼龙变相,出神入化。
只因为是两幅白描画卷,所以李锦请求的所谓“着色”,就像是寺庙道观为神像……描金。
山水神灵的封正一事,当然只能是当地朝廷的皇帝旨意,或是文庙圣贤“口含天宪”。
但是此外次一等的描金,一些个功德圆满的修道之士,或是一些境界足够的大修士,确实是有一定功效的。
陈平安点头道:“无须下次,今天就可以做成此事。”
李锦无奈道:“在这……梦境中,我那两幅画卷皆是虚物。”
陈平安笑道:“李水神只管凝神观想,一试便知。”
李锦便凝神想象那幅画卷,当然是那幅鲤鱼高士升仙图,至于鲤鱼跃龙门一事,暂时不敢想。
陈平安手腕一拧,手中竟然是那支当年赠送给君子钟魁的小雪锥,接过那幅画卷,悬空摊开,为那尾鲤鱼仔细描金,最终再为其点睛。
李锦大为意外,这般观想竟然就能够转虚为实?
我莫不是在做梦吧?
对,我就是在做梦……
那么梦醒之后,总不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吧?想来不至于,陈平安肯定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跟自己开玩笑。
陈平安突然说道:“既然来都来了,那就好事成双。”
李锦有些犹豫。
陈平安笑道:“举手之劳。”
随手将第二幅画卷上文士身上的那件长袍描绘成金色。
之后陈平安掏出两方名号章:落魄山陈平安,陈十一。
上阳文下阴文,朱白并用,寓意连珠。
因为有那钤印数目、古喜单数的讲究,因为有“用一不用二,用三不用四,取奇数以扶阳”的用意。
所以最终陈平安又取出一方印章,是那枚相伴多年的水字印。
李锦收起两幅画卷,与陈平安作揖行礼,由衷致谢,起身后沉声道:“稍后那炷香,定然诚心实意。冲澹江江水正神李锦,愿为桐叶洲山水,略尽绵薄之力。”
一袭青衫,消散不见。
李锦睁开眼睛,赶紧从方寸物中取出两幅画卷。
果然已经描金,水运充沛,超乎想象。
李锦立即御风返回冲澹江水府,并且郑重其事地沐浴更衣,最终深呼吸一口气,面朝南方,双手拈香火状,凝聚一部分辖境水运,最终点燃一炷水香。
与此同时,冲澹江附近,一位青蛇缠绕手臂的江水正神,亦是如此。
而某位水神娘娘,更是如此,无比心诚,丝毫不输前两位同僚。
落魄山中的那座莲藕福地,水蛟泓下领着福地内的一众江河水神,各自点燃一炷清香。
北俱芦洲济渎。
在一座气派恢宏的崭新侯府内,一位双眸金黄的黑衣少年,盘腿坐在大堂那把主位座椅上,笑嘻嘻地看着那个登门做客的上祠水正,问道:“司徒激荡,你说说看,这算不算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那位曾经的同僚,如今的下属,脸上的笑容有几分难以掩饰的尴尬。
李源只是嘿嘿笑着,倒是不怕对方心生芥蒂。
毕竟双方知根知底,都是水正出身,当了无数年的邻居,难兄难弟很多年了。
对方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只要钱到位,万事好说。
昔年济渎三祠,只剩下两祠,其中上祠位于大源王朝崇玄署,李源职掌的中祠,就在水龙宗,只是被炼化为一座祖师堂了。
龙宫洞天里边,昔年作为李源道场的凫水岛,李源也帮着牵线搭桥,帮陈平安用了一个极低的价格买下。
相较而言,在荣升大渎龙亭侯之前,还是眼前这个名叫司徒激荡的家伙更阔绰了,之前那么多年,也没见这家伙来龙宫洞天找自己客套寒暄半句,傲气得很,有靠山嘛,就瞧不起自己这个混吃等死的。
今时不同往日啊,现在司徒激荡隔三岔五就跑来跟自己套近乎。
司徒激荡作为济渎上祠水正,曾经是老者容貌,如今不至于说是返老还童,却也容光焕发,枯木逢春,就像那凡俗从耄耋之年重返花甲之年。
因为以前的文庙,一直刻意忽略大渎封正一事,作为职掌大渎祠庙香火的存在,数千年以来,却始终处于一种自生自灭的可怜境地,顶着个历史悠久的古老官职,却像一个完全领不着俸禄的官场可怜虫,比在那山下王朝的清水衙门当差更可怜。
大渎沿途的各个国家的皇帝君主,那些大大小小的朝廷,是想帮忙都帮不上,而之前四海又无龙君,当然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了,故而浩然天下所有大渎的水正金身出现裂缝时,几乎就是无法挽回、没有退路的定局。
每倒塌一尊金身,天下就会少去一位水正,使得昔年鼎盛时,大大小小通海渎水的两百多位水正,十不存一。
可自从宝瓶洲以人力造就出一条大渎后,等于是“开了先河”,文庙终于有所动作了。
一些个大渎水正,哪怕没能像李源这样,直接晋升为大渎公侯,比如维持水正身份不变的司徒激荡,也因为文庙的封正而枯木逢春,这等于浩然的大道正统,再次认可了水正一脉。
李源倒是没有继续拿话调侃司徒激荡,转头开始聊正事。
聊过了正事,李源就亲自送客到大门口,一来是礼数,二来每次在自家大门口,抬头看那“龙亭侯府”的金字匾额,心里边就美滋滋的。
他们这些水正的名字,姓氏无忌讳,就算是火字旁的姓氏,都不会妨碍大道。
但是名,必须是水字旁,这是自古而来的一种定例。比如李源的“源”,司徒激荡的“激荡”。
可是“渴、沙”这些字,肯定也不行,至于“满”字稍大,“湾”字又太小,“洪涝”则过于晦气了,所以如果需要改名,那么“涨、汹、涌、温”等字,都是不错的选择。
李源以前就一直觉得司徒激荡混得比自己好,肯定是名字占优的缘故,如今看来,呵呵,一般般哈。
李源大摇大摆走回府内,实在不愿意去衙署公房那边找罪受,便掐诀施展水法,去往大渎水中,瞬息远遁千百里,最后悄然去往龙宫洞天之内,坐在云海之上俯瞰那湖中岛屿,碧玉盘里青螺蛳。
看了半天,也没能看出一朵花来,李源打了个哈欠,后仰倒去,就那么躺在云海上,反正无所事事,不对,大爷我是忙里偷闲,那就睡个懒觉。
只是片刻后,李源缓缓睁开一双金色眼眸,冷笑道:“何方小贼,好大狗胆,竟敢……”
话说一半,李源一个蹦跳起身:“陈平安?!”
一袭青衫长褂,笑容和煦道:“有事请你帮忙。”
李源抬起双手,重重一拍脸颊,声音清脆悦耳,道:“说!”
打肿脸充胖子,也要帮上这个忙。需要问啥事吗?不能够。先点头答应下来,才算兄弟。
李源最后大手一挥:“要啥功德,见外了见外了……”
陈平安摇头坚持道:“规矩所在,不可例外,回头找你喝酒就是了。”
李源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正色问道:“接下来要去见沈霖?”
陈平安笑着点头:“见过灵源公后,还要继续赶路。”
李源小声问道:“要去很多地方?”
陈平安还是点头:“很多。”
之后陈平安继续“梦中远游”。
在“某座”镇妖楼内,一位身材高大的老夫子,凭栏而立,眺望不远处的那棵梧桐树。
身边是一位中年道士,手持紫竹杖,腰悬一枚大葫芦酒瓢,着黄衫穿麻鞋,背剑执拂。
其实老夫子与道士,如果就现在这一刻而言,双方都是之前人在看当下的将来事了。
道士笑问道:“外出游历,遭遇如何?”
老夫子自嘲道:“不如何,很不如何,村童欺我老无力。”
老夫子看了片刻,说道:“纯阳道友,你帮着算一卦?”
道士笑着点头:“至圣先师都发话了,吕喦岂敢不从。”
老夫子打趣道:“什么吕喦,是神往已久的吕祖才对。”
吕喦哭笑不得,掐指一算,神色凝重道:“风行地上,观。”
老夫子嗯了一声,是那观卦第五爻,点点头,随手挥了挥袖子,说道:“再算。”
先前吕喦算出的爻辞,是说那天地运转,阴长阳消,大道衰微万物难行。或者准确说来,是万事变化中,应当观望时势。
君子宜静不宜动,暂时作壁上观风。
吕喦片刻之后,继续说道:“九五,观我生,君子无咎。”
老夫子笑道:“这就很好嘛,自助者天助之。”
吕喦欲言又止,算了,你是至圣先师,在浩然天下,当然是你说了算。
老夫子双手负后,微笑道:“千万别觉得是我做了什么,怎么可能?”
至圣先师突然啧啧称奇,说了句:“哟,忽然觉得今宵月,元不黏天独自行。”
吕喦笑着点头。
老夫子没来由感慨了两句。
这位浩然天下的至圣先师,提到了几个名字,其中余客,是礼圣的名字;而寇名,则是白玉京大掌教的真名。
后边一句:“真不知道人间有几人立教称祖,有几人自称无敌。”
先前一句:“如果没有陈清都,余客,寇名,陈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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