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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闻言愣了一下。

崔东山被气得不轻:“那个狗屁答案还需要问吗?但凡你这个老家伙好好说话,我家先生至于沉默不言?!”

原来早些年,这位辈分极高、道龄极长的老真人既没有开宗立派,也不曾收徒开枝散叶,只是千年复千年,独自一人幽居山中,直到心生感应,才静极思动,开始下山。

加上很多年前的一份香火情,才受邀担任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

而赵天籁当时担心“世袭罔替”的外姓天师头衔会拔苗助长,不利于张山峰的大道修行,就婉拒了火龙真人的那个建议。

况且龙虎山在那个乱世当中,也确实需要一个比较能打、可以“拿来就用”的外姓人。

不管如何,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只好硬着头皮远游至此,早作谋划。

结果嘛,很不如何了,简直就是毫无建树,臊得慌,这不就躲在这边不敢返回中土神洲,尤其是龙虎山了。

当然,他也确实需要养伤,以至于最近百年不得不认命了,宜静不宜动。

他曾是一位龙虎山老天师的挚友,双方曾经一同跟着礼圣远游天外。

只是去时两人结伴并肩作战,不承想归途只剩一人。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说来可笑,这次出山再来桐叶洲潜伏,刺杀某人不成,都未能让对方跌一境半境的,自己还受了重伤,彻底没了那个跻身十四境的念头,就只好留在桐叶洲修养几年,再返回家乡。

这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刺杀之人,正是蛮荒天下的那个文海周密!

老真人转头问道:“答案是?”

陈平安说道:“是人性。”

“是了。”

老真人喟叹一声,然后沉声重复:“是了!”

那个酿下大错的玉芝岗女祖师在某一刻的恻隐之心是不可以完全无视的。

不是说这份人性可以弥补过错,当然远远弥补不了,但可以让后世人不断拿来警醒自己,遇到类似情况切莫重蹈覆辙。

唯一的问题在于,局外人,旁观者,如果忽略了那个一瞬间的人心光彩,对于任何一位有望登顶甚至是登天的山巅修士而言,亦有可能是未来的一场人间大劫难,否则老真人还真不至于如此“刁难”一个老秀才的关门弟子。

若是一般的不顺眼,大不了不看就是了,归根结底,是怕那个万一。

比如就像邹子所担心的,人间出现了一位十五境剑修。

再万一,此人其实早已非人。

万一的万一,甚至此人始终不自知。

老真人气势浑然一变,再次正色问道:“陈平安,那贫道可就又要倚老卖老,明知故问了。如何看待你我脚下这座桐叶洲?”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答道:“梧桐真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

老真人愣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跟贫道想到一块去了,一模一样的内容,竟然一字不差。”

崔东山一屁股坐在屋顶上,拍了拍自己脸颊,气笑道:“姓梁的,我问你一个更简单的问题。这玩意儿叫啥?”

陈平安瞪眼道:“怎么跟前辈说话的?”

崔东山立即跳下屋顶,踮脚为老真人揉肩:“梁老天师,咱哥俩不如趁着赵天籁不在龙虎山干一票大的,比如帮你摘掉‘外姓’一说?”

老真人吓了一大跳:“小王八蛋,别胡说八道。”

再招手道:“陈山主,来来来,拉上崔老弟一起喝个酒,贫道得与你赔个罪,再压压惊。”

陈平安让小陌将裴钱和曹晴朗喊回来,再走向门口,陪着老真人一起坐在台阶上,小陌跟崔东山坐在一旁。

老真人使劲晃了晃酒葫芦,收入袖中。不凑巧,竟然没酒了。

陈平安只得递过去一壶酒。

老真人收敛笑意,不知为何又叹了口气,有些伤感,约莫是又想起了那些已成古人的故友,喝了口酒,抹抹嘴,望向远方,轻声道:“人生路上,被人给予希望越多,自己又不愿让他们失望,那么这个人就会比较辛苦。”

陈平安侧过身,提起手中酒壶,说了句让老真人再次备感意外的言语,竟然说得老真人无言以对,只得乖乖喝酒。

老真人本以为会是类似“可以苦中作乐”的答案,可是身边年轻人却是说道:“真人真语,可以下酒。”

梁国京城,冬日高照,一座皇帝敕建的崭新道观,若有游人步入其中,肯定会误以为是一座千年道观——这是国库用了将近百万两真金白银堆出来的一份古色古香。

阳光洒落在一座宫殿的碧绿琉璃瓦屋脊上,戗脊上一排栩栩如生的脊兽,其中形似狮子的狻猊塑像似乎摇头晃脑了一下。

咫尺之隔,昼夜有别。屋顶就是白昼,檐下却是夜幕沉沉。

昏暗中,有女子手提宫灯,缓步廊道中,纤纤玉手,白如月光。

她提灯在廊道中来回巡游,每次都会路过两扇朱红大门,一门之隔,别有洞天。

屋内,眉心一颗红痣的白衣少年好似高高悬空太虚中,远远看着一位老道人,正是龙虎山当代外姓大天师梁爽。

而此刻,位于梁国边境的那处山神祠门口,那位护国真人其实还在与陈平安把臂言欢,聊得颇为投缘,台阶一旁同样还坐着个白衣少年,只是那边多出了个黄帽青鞋的小陌。

事实上,眼前老真人才是龙虎山大天师梁爽的真身。

崔东山叹了口气。一场仗打下来,白帝城郑居中之外,好像谁都不容易。

比如眼前这位老道人,出现了一种凡夫俗子都能肉眼可见的形神枯槁,头发稀疏,勉强挽髻戴金冠,骨瘦如柴,以至于身上那件本就宽大的紫色道袍显得更加松垮。

梁爽双手叠放在腹部,两根拇指互抵,正在呼吸吐纳,用来稳固心神和温养枯朽肉身。

老真人背后犹有一尊缥缈不定的金身法相,却像一幅挂像,随风飘摇。

三者身形悬殊,崔东山小如一粒芥子,真人大如一座山岳,法相巍峨如一颗星辰。

崔东山其实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老真人。

老真人虽然看似昏睡,但是每一次呼吸吐纳之间,面门七窍皆有真气如瀑流泻,如条条白蛇挂壁,偶有道气流散,便化作一个紫色文字,仿佛在抄写一部经书,每次串联成句后便重返七窍之内,如一条条已经奔流入海的江河重新被仙人牵引倒流。

一串串紫色文字虽然成句即退转,但是依旧在老真人身前的广袤虚空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宝箓道痕,光彩黯淡,字迹晦暗,崔东山遥望之,犹如月下观书。

天仙静坐生道气,虚室落笔转春风。

如果不是受伤颇重,这位外姓大天师不需要在此闭关,画地为牢,平时只能以阴神出窍远游。

崔东山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亲眼见到这一幕,也有些感伤。

真人梁爽,道号太夷。遥想当年,何等天姿飒爽,风神潇洒,在山上都是个出了名的美男子。

只是这个顶替趴地峰火龙真人担任天师的梁爽与那位人间最得意差不多,喜欢山人幽居。而且真要论辈分、比道龄,梁爽还要更高更长。

老真人光是跻身飞升境后,闭门谢客的岁月就长达数千载,再加上修行路上出手次数寥寥,以至于久而久之,浩然天下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号山巅人物了。

崔瀺青年时跟随老秀才在外游历,就曾拜访过梁爽,结果吃了个毫不留情的闭门羹,让老秀才至今耿耿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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