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点点头:“那我就说几句直话,不会与周姑娘兜圈子。”
周海镜嫣然一笑:“孤苦伶仃行走江湖,生死都可以看淡,计较不了太多。陈宗主其实不必如此,越这么客套有礼,反而越让我担心是黄鼠狼拜年。”
陈平安笑道:“虽然不清楚葛岭、宋续他们是怎么与周姑娘聊的,但是我可以肯定,周姑娘最后会答应加入大骊地支一脉,因为你需要一张护身符,觉得杀了一个鱼虹还不够,不算大仇得报。”
“先前火神庙擂台那场问拳,周姑娘的示弱,极有分寸,一般九境武夫看不出来,我倒是看得出些端倪。”
“而且周姑娘身上,唯有香囊是你自己的物品。因为如果我没有记错,按照周姑娘家乡海边渔民的习俗,当一位女子悬佩一只绣燕子纹的‘花信期’绢香囊,就是她对外人示意已为人妇。”
“相信周姑娘看得出来,我也是一位纯粹武夫,所以很清楚一个女子要想在五十岁跻身武夫九境,哪怕天资再好,至少在年少时都需要一两部入门拳谱,此后武学路上得遇到一两个帮忙教拳喂拳之人,传授拳理,要么是家学,要么是师传。周姑娘与桐叶洲的叶芸芸还不一样,你是渔民出身,既没有怎么走弯路,九境的底子又打得很好,要远远比鱼虹更有希望跻身止境,自然就是得过一份半路的师传了。”
“这么好的武学前程,却不惜与鱼虹换命,甚至谋求更多。到了京城后,周姑娘处处谨小慎微,先前在那条巷弄,见到葛道录他们之前,更是不惜在车厢内催动一口武夫纯粹真气,伤及脏腑,好假装呕血。”
周海镜只是一脸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听不懂的表情,就像在听一个说书先生胡扯。
陈平安说道:“我不会掺和周姑娘和鱼虹的恩怨是非,就只是想要知道早年发生了什么事情。”
周海镜轻轻旋转白碗:“小事。些许苦水,跟一个外人犯不着多说。”
陈平安想了想,道:“既然周姑娘喜欢做买卖,也擅长做生意,经营之道让我叹为观止,那就换一种说法好了。”
“大骊地支一脉,暂时归我管。”
“只要周姑娘占着理,与鱼虹的恩怨,你们依旧生死自负,但是我可以保证除了地支一脉,还有礼刑两部,都不会多管闲事。”
如果说之前,周海镜像是听说书先生说故事,这会儿听着这位陈剑仙的大言不惭,就更像是在听天书了。
你这家伙真当自己姓宋啊!
还是当自己是那国师崔瀺啊?
还大骊地支一脉暂归你管,如今整个浩然天下都知道一件事,就数咱们东宝瓶洲的山上修士,在山下王朝最抬不起头。
周海镜忍着笑,摆摆手,都改了称呼:“陈先生,咱俩真聊不到一块儿去,我最后能不能问个问题,你是武夫几境?”
虽说周海镜知道眼前的青衫剑仙就是那个裴钱的师父,只是武学一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弟子比师父出息更大的情况多了去了。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就像那鱼虹的师父,就只是个金身境武夫,在剑修如云的朱荧王朝,很不起眼。
至于她自己,更是。教拳之人,才是个六境武夫。当然了,那时候她年纪还小,将他奉若神明。
眼中、心中、脸上、眉梢,都是他。喝水、饮酒、吃饭、行走,都会想。
唯有拼命练拳,才能忘记片刻。
陈平安说道:“跟周姑娘的境界差不太多。”
不等周海镜说话赶人,陈平安就已经起身,抱拳道:“保证以后都不再来叨扰周姑娘。”
周海镜起身笑道:“那敢情好,不过话说回来,我确实不相信‘郑清明’的师父会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所以今天的闲聊,如果我有冒犯的地方,陈先生就大度些,见谅,反正以后我们都不会见面了,心里边或是嘴上,大骂几句周海镜的不识抬举,都没问题的。”
她发现陈平安听到这句话后,好像还挺开心。
看来陈平安对那个弟子裴钱,真的很引以为傲嘛。
门口那两个市井少年,始终没有离开。
高大少年喊道:“周姨,要是那人敢毛手毛脚,喊一声,我跟万言就立马抄家伙。”
周海镜转头怒道:“姨什么姨,喊姐姐!”
高大少年嘿嘿笑道:“只要周姨不生气,别说喊姐姐,喊姑奶奶喊妹妹都成!”
名叫万言的清秀少年咧嘴一笑。
陈平安转头望向门口巷弄,不知道早年藕花福地那处小县城里边,未来的南苑国国师种夫子和第一个登山修仙的俞真意,年少时是否也是这般略显混不吝的模样。
周海镜瞥了眼那个男子的眉眼、神色,她有些讶异。
好家伙,道行不浅,老娘多看几眼,说不定都要着了道。
现在她有些后悔对东宝瓶洲的山上风貌,太过孤陋寡闻,如果不是苏琅的提醒,还真不敢相信,那个在小巷侧身让路的家伙,就是如今东宝瓶洲风头最盛的年轻剑仙。
实在是周海镜每每一想到那些镜花水月的开销,就心肝颤抖,说是只有几枚、十几枚雪花钱,可只要折算成真金白银,尤其再换算成一串串的铜钱,周海镜连换上一身夜行衣,随便找块布将脸一蒙,去山上打家劫舍的心思都有了。
陈平安告辞离开,周海镜送到了院门口。
高大少年低声笑道:“周姐姐,这个家伙模样挺好啊,一看就是个斯文人,怎么,嫌他兜里没钱,才没瞧上眼?”
周海镜笑眯眯道:“他没有钱?高油啊高油,你真是好眼神,难怪会偷钱偷到我身上,错过了这么个真正的大财主。”
高油转头望去,望向那个男子的背影,他有钱?不能够吧?
清秀少年突然一路小跑,追上陈平安,侧过身几乎贴墙而行,轻声道:“陈宗主,我叫万言。”
陈平安转头笑道:“倚马万言的那个万言?”
少年使劲点头,犹豫了一下,红着脸问道:“你会拳脚功夫吗?”
“会一点。”
“能教给外人吗?”
“不能。”
“我可以给钱,如果钱不够,就先欠着,一定会补上,我可以发誓。”
陈平安还是摇头,没有答应少年。
少年神色黯然:“那些武馆老师傅的桩架,我们学了没用,听说还需要拳谱、经脉什么的,我们都没读过书,学不着真本事。”
其实还有些话说不出口,跟高油一起瞎练了好几年狗屁走桩站桩,到底长没长点气力都不好说,反正容易饿,一饿就得去街上偷钱。
京城大大小小的武馆,没谁愿意收两个穷光蛋,江湖帮派更不好混。
陈平安问道:“为什么要学拳?”
万言说道:“不会被欺负。学了本事,挣钱也容易些。”
斜靠在门口的周海镜,与那位年轻剑仙遥遥喊道:“学拳晚了。早个七八年撞见了,说不定我还愿意教他们学点三脚猫功夫。如今教了拳,只会害了他们,就他们那脾气,以后混了江湖,早晚死在门派的斗殴里,还不如安安分分当个毛贼,本事小,惹祸少。”
高油气呼呼道:“周姐,别瞧不起人啊,万言的脑子很好的,他就是没钱读书,不然随便考个进士。”
清秀少年,笑容腼腆,挠挠头,神色有些不自在。
两人即将走到小巷尽头,陈平安笑问道:“为什么找我学拳?你们那位周姐姐不也是江湖中人,何必舍近求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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