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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骊京城陋巷,周海镜以武夫的纯粹真气一线牵引,就像钓鱼收竿,将那件抛出院子的衣物拉回手中。

看得门口两个少年眼神光彩熠熠,这个外乡婆姨,果真是个身负绝学的高手,真得伺候好了,说不定就能学到几手真本事。

周海镜看着门外那个青衫客,她有些后悔没有在道观多问几句关于陈平安的事情。

只是她哪里想到,这家伙会一路跟踪到这里。无缘无故的,你一个山上剑仙,吃饱了撑着吗?

周海镜继续收着晾衣竿上边的衣物,转头笑道:“陈宗主这么有闲情逸致啊,竟然愿意来这种地方,鸡屎狗粪不好闻吧?”

门口那俩少年,立即齐刷刷转头望向那个男人,哟呵,看不出来,还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江湖中人?

宗主?

是不是与那门派帮主、舵主差不多,不过看着更像是个教书先生,不像是个舞枪弄棒的家伙啊。

陈平安笑道:“还行,习惯就好。”

苏琅,远游境的青竹剑仙,刑部二等供奉无事牌,大骊随军修士。

周海镜,山巅境武夫,当然按照世俗眼光,她还是一个好看的女人。

每个人的言行举止,就像一场阴神出窍远游。

旁人眼中的每个自己,就是一副阳神身外身。

陈平安知道为什么她明知自己的身份,还是如此泼辣,周海镜就像在说一个道理,她是个女子,你一个山上剑仙,就不要来这里讨没趣了。

先前相逢,周海镜就发现道录葛岭和译经局的小沙弥都很敬畏此人,是发自肺腑,做不得假。至于苏琅,更是怕他怕到了骨子里。

陈平安,落魄山山主,一宗之主,剑仙。

更是一位不知为何寂寂无名的武学大宗师,道理很简单,因为他是裴钱的师父,不过周海镜暂时看不出他的武学深浅、武道高低,瞧着像是个金身境武夫,就是不知道是否藏拙了。

不过眼前男子,确实气质温和、彬彬有礼。

就连眼光挑剔的周海镜都不得不承认,这位剑仙,确实出彩。

不过人心隔肚皮,好皮囊好气度里头,天晓得是不是藏着一肚子坏水。

周海镜问道:“真有事?”

陈平安点头道:“真有事。”

周海镜叹了口气:“那就进来聊,我一个黄花大闺女,给街坊邻居瞧见了,再想找个好人嫁,就难了。”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跨过门槛,宅子就那么点大,除了院子,一正堂两偏屋,其中一间屋子还是灶房。

桌上搁放了一套手艺粗劣的白瓷茶具,周海镜笑道:“只能待客不周了,别说没有什么好酒,茶叶都没有,白开水要不要?”

陈平安笑道:“无妨,我喝一碗白水就是了。”

对于这类小宅子,陈平安其实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因为跟家乡很像。

陈平安落座后,接过那碗水,直截了当问道:“周先生与那鱼虹有过节,而且结怨不小?”

若是一味拐弯抹角,反而让人疑神疑鬼。

早年在大隋山崖书院,崔东山曾经问过两个看似差不多的问题,希望这个名义上的先生帮忙解惑。

这么多年来,尤其是在剑气长城,陈平安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很难给出答案。

崔东山的两个问题,分别是:

若以错误的方法去追求一个正确的结果,对还是不对?

以错误的方法,达成了一个极其难得的正确结果,有没有错?

两个脉络相同的问题,后者当然要比前者更难回答。

陈平安希望今天的这场拜访,能够给崔东山这个学生姗姗来迟的“半个答案”。

至多也就是半个答案了。

所谓的先生学生,陈平安又能教什么?好像什么都教不了崔东山。

只是久而久之,陈平安就真当自己是崔东山的先生了。

周海镜哑然失笑,放下水碗,道:“陈宗主说笑了,我是渔民出身,乡野村姑一个,与鱼老前辈这样的武学大宗师,哪怕每天烧高香,都攀不着半枚铜钱的关系。”

她继续道:“顺便说一句,陈宗主就别一口一个周先生了,听着别扭。直呼姓名好了,喊周姑娘也行。反正咱俩年纪不会相差太多,就当是一个辈分的人好了。”

见那个年轻剑仙不言语,周海镜好奇问道:“陈宗主问这个做什么?与鱼老前辈是朋友?或是那种朋友的朋友?”

周海镜好像恍然大悟,一脸惊讶道:“难不成陈宗主还与鱼虹学过拳?”

陈平安摇头道:“之前听都没听过鱼虹。”

周海镜打趣道:“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总不至于是见色起意吧?我怎么看陈宗主都不像是这种人啊。我可是听说山上神仙,看待女子姿色,与山下男子看待美色,完全是一个天一个地。”

陈平安说道:“这次不请自来,冒昧拜访,是有个不情之请,如果周姑娘不愿回答,我不会强人所难。可如果愿意说些往事,就算我欠周姑娘一个人情。以后但凡有事,周姑娘觉得棘手,就只需飞剑传信落魄山,我随叫随到。当然前提是周姑娘让我所做之事,不违本心。”

“听着很好,事实上呢?”

周海镜啧啧道:“我差点都要以为这会儿不在家里,还身在葛道录的那座小道观了。”

陈平安笑道:“明白了,我喝完这碗水就会离开,不会让周姑娘为难。”

看着那位青衫男子持碗喝水,周海镜说道:“陈宗主真是个讲究人。”

陈平安疑惑道:“为何有此说?”

周海镜笑着抬起白碗:“没什么,以茶代酒。”

陈平安抬碗,抿了一口。

周海镜看在眼里,她脸上笑意盈盈。

明明出身豪门甲族,能够将就,而且“将就”得自然而然,不让旁人觉得突兀,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讲究。

地方上的世家子,豪门贵胄,周海镜在学成拳法之后,游历诸国,还是见过一些的,绣花枕头很多,道貌岸然不是个东西的,也不少,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有倒是有,就是不多。

只是眼前这位,一身青衫长褂下边,那双一尘不染的布鞋,泄露了天机。

在这满是鸡粪狗屎猪圈的寒酸地方,不愧是来去如风、脚不着地的剑仙。

这些人内心的轻蔑,其实是很难藏好的。在周海镜看来,还不如那些摆在脸上的狗眼看人低。

这些个高高在上的谱牒仙师,山中修道之地,久居之所,哪个不是在那餐霞饮露的白云深处。

周海镜突然问了个问题:“如果让陈宗主选,是不是宁愿喝白水,也不喝粗茶?”

陈平安说道:“说实话都无所谓。”

周海镜手指轻敲白碗,笑眯眯道:“当真?”

又有些讲究人,过得惯一穷到底的清贫生活,干脆什么都没有,两袖清风,说是安贫乐道,唯独受不了需要每天跟鸡毛蒜皮打交道的钝刀子穷酸,有点小钱,偏偏什么好东西都买不着。

陈平安笑道:“这有什么好糊弄周姑娘的。”

喝过了一碗水,陈平安就要起身告辞。

周海镜叹了口气:“陈宗主好像还是有些不甘心,你这一走,我不得更心慌啊,所以不妨有话直说,打开天窗说亮话,说不定我就改变主意了。不过说完之后,我们可就真要井水不犯河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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