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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言说道:“我觉得陈先生是高手。”

陈平安笑道:“也。”

万言立即改口道:“也是高手!”

少年转头对周海镜歉意一笑,把周海镜给逗乐了。

陈平安忍俊不禁道:“我是高手,怎么看出来的?”

万言说道:“气势。陈宗主走路说话跟我们不一样,但是跟周姨一样。”

陈平安嗯了一声,点头说道:“小心翼翼观察世界是个好习惯,能让你无意中绕过很多磕磕碰碰。只是这种事情,我们无法在自己身上明证,你就当是一个过来人的经验之谈。”

儒家讲慎独,佛家说自证,其实都是差不多的意思。

只是这会儿跟一个少年说这些,没意义。

不得不承认,很多道理其实是有门槛的,除此之外,还要讲究一个愿不愿意学、乐不乐意听。

陈平安在巷口停下脚步,与少年笑道:“你们那位周姨是个好说话的,多求求她,再就是平日里机灵点,找点事做,比如主动给周姨买酒什么的,学点强身健体的拳脚把式,肯定不难。”

万言点点头:“明白了,还是得花钱!”

陈平安笑了起来,走出巷子,径直离去。

周海镜撇撇嘴。

万言驻足许久,等到看不见那一袭青衫了,才跑回好朋友高油和周海镜身边。

周海镜说道:“学拳一事,劝你们死心,理由嘛,就是你们俩小崽子不够黑。”

高油疑惑道:“不够心黑手辣?”

周海镜翻了个白眼,转身走入宅子,关上院门。

看了眼桌上那只白碗,她只希望这个挺有书卷气的剑仙,裴钱的师父,真的说到做到,不再纠缠自己。

周海镜坐在正屋门槛上,看着外边的院门。

海边渔民,一年到头大日曝晒,海风腥臊,捕鱼采珠的少年少女,大多肌肤黝黑如炭,一个个能好看到哪里去。

曾经有个外乡男子,在一个海边村庄停步落脚,会帮渔民们晒海盐、筑堤坝。

而她的家乡,邻近大海,听祖辈们代代相传,说那就是太阳闭眼休息和睁眼醒来的地方。

遥想当年,贫女如花镜不知。

陈平安渐渐走远,喃喃自语:“花果同时。”

杨家药铺前院,苏店和师弟石灵山继续照看着铺子。

反正没什么生意可言,苏店就离开前院,去了后院坐着,哪怕师父不在了,她还是规规矩矩,不敢去正屋那边的台阶坐着,也不敢去那条长凳上坐着。

石灵山掀起帘子,看着师姐,哀叹一声,愁死个人,郑大风这个王八蛋,鬼话连篇,害人不浅!

前些年听了这个老光棍的那个馊主意,在旧朱荧王朝一处战场遗址,遇到了那个于禄,就说了句自己其实不是苏店的师弟,是她的儿子……结果打那之后,挨了一拳不说,师姐就再没给他什么好脸色了,甚至直到今天,都不太乐意与他说话。

石灵山轻声问道:“师姐,有心事?”

苏店好像没听见。

石灵山小声问道:“师姐,是不是想师父啦?”

苏店没有转头,只是说道:“看铺子去。”

石灵山唉了一声,欢天喜地,屁颠屁颠跑回前院,师姐今儿与自己说了四个字呢。

苏店确实在想人,不过不是她最敬重的师父,而是她的叔叔。

曾经有一口龙窑,有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子,脏兮兮的,让人都分不出男孩女孩,不过反正谁都不会在意。

她的叔叔,因为受不了街坊邻居的眼神和那些戳脊梁骨的闲话,就贱卖了田地,跑去当窑工。

而叔叔为了她好过些,都没与人说两人关系,叔叔只是私底下求了那个姚师傅,让她在那边做点力所能及的琐碎小事,她才在那边留下了。

后来叔叔死了。她觉得还不如留在小镇给人骂死,总好过给人打了个半死,再自己拿碎瓷片戳死。

苏店一想到这里,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

那些年里,偶尔叔叔喝了酒,也会说些心里话,大概是因为她从来不说什么,每次都只是默默听着,所以叔叔误以为她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

叔叔说:“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瞧见了脏东西。我都知道,又能如何呢,只能假装不知道。躲不开,跑不掉啊。也不怪他们,是我自找的。”

叔叔给她取了个小名,也就是现在的“胭脂”,其实她很不喜欢,甚至一直厌恶。

叔叔在心情好的时候,就会与她经常念叨一句话:“小胭脂,你是女孩子,喜欢胭脂水粉,是顶好的事情。”

那些年里,叔叔唯一能够欺负的,其实就是那个矮矮瘦瘦的草鞋少年了。

因为那个少年太穷,还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最没有出息的叔叔好像只有在那个姓陈的那里,才会变得有钱、要面子、说话有底气。

她曾经很多次远远看过那个比她年纪大一些的家伙,在拉坯的时候,他会微皱眉头,使劲抿嘴,但是每次做出来的东西,还是不行。

叔叔后来还对她说过:“小胭脂,以后要是遇到了事情,去找那个人,就是那个泥瓶巷的陈平安。他会帮你的,肯定会的。”

“但是也不要经常麻烦别人,次数多了,一样会惹人烦的。”

当时她并不知道,这差不多就是叔叔的遗言了。

苏店坐在台阶上,缩着身子,怔怔出神。

有天夜里,泥瓶巷,一个专门换了一身洁净衣衫的高瘦汉子,趁着宅子的主人需要盯着窑火,连夜偷摸回了小镇。

一个黝黑枯瘦的小女孩,负责帮叔叔在巷口把门望风。

男人翻墙进了院子,只是犹豫了很久,徘徊不去,手里攥着一只胭脂盒。

在那之前,男人还偷偷去了趟杨家药铺,找到了那个性情孤僻的老人,买了一份药膏。

之所以怕死,竟然就只是因为怕疼,上吊死相难看,投水死难受,想一想就怕得不敢死,这让男人越想越伤心,真是个娘们。

男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坐在水边,或是裁剪红纸,或是给相依为命的小姑娘扎辫子,除了从小就最不喜欢的庄稼活,他做事其实都很心灵手巧。

在河边,也会对着水面,不停转头,就像在照镜子,经常抬起手掌,轻轻捋过鬓角。

当窑工是辛苦活计,可没有单间可住,一个大老爷们儿照镜子,给人撞见了,得挨一堆闲话。

他曾经最讨厌的人,可能谁都想不到,不是那些欺负他欺负惯了的家伙,而是那个泥瓶巷出身的草鞋少年。

因为少年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没有嘲讽,甚至没有可怜,就像……看着个人。

但陈平安越是这样,他这个娘娘腔心里越难受。

他恨不得所有人都是腌臜货色,他宁愿那个少年跟所有窑工一个德行,所以他喜欢挑事,故意针对那个出身泥瓶巷的窑工学徒,四处煽风点火,阴阳怪气。

直到那一天,他闯下大祸,断了龙窑的窑火,躲在山林里,少年其实第一个发现了他的踪迹,但是却什么都没有说,假装没有看到他,事后还帮着隐瞒踪迹。

后来他被打断了双腿,在床上休养了半年光阴,到最后照顾他最多的,还是那个不懂得拒绝他人请求的黑炭少年。

也是在那段岁月里,他这个娘娘腔才会与陈平安经常聊天,不过少年寡言,多是男人在说,少年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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