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玉茏烟吃了一惊,抬头望向吴征,见他一脸如释重负的欣慰,不明所以。
她隐隐然猜到吴征可能知晓了什么,冷然道:“他为什么叫见我?”
“有些事,从前说不得,现下就没什么顾虑了。韩老爷子有满腔话语,正要与你说一说。他与肖老爷子的交情匪浅,就算后事也可互相托付的!”
什么?
玉茏烟听吴征说可交托后事,又不明韩克军要见自己之意,心中忽起一股冲动!
正是如此,从前的顾虑现在已不复存在,说了出来又能怎地?
分明是韩克军对不起肖家,自己正当义正词严!
可她生性的倔强里,又自有一股柔弱,一想要独自面对杀父仇人,满腔恨意之中,也生起几分惧怕道:“好!不过,小弟你能不能陪着我。”
目光里几近哀求,吴征一想内中隐情,玉茏烟神魂不宁之下还真的未必支撑得住,遂道:“姐姐既然想,我就陪着你!我去请韩侯进来。”
韩克军拄着拐棍,在吴征的搀扶下进了小屋,在偏厅坐好。
吴征又扶着玉茏烟起身,喂她喝了口水,才陪着她与韩克军隔桌对坐。
清香的橙汁水入口酸甜,令沉重的脑门也精神一振!
玉茏烟有吴征陪伴壮胆,当下咬着唇瓣,直视韩克军的双眸,此刻又恨不得一刀将他杀了。
只是她那目光里凄婉十足,看上去倒像是幽怨之意多些。
“玉姐姐这人,就凶不起来。”
吴征心中暗笑之时,韩克军先拱了拱手道:“敢问,你的本名可是肖初玉?”
被说中了心事,玉茏烟紧咬银牙,沉声怒道:“不错,我是肖初玉!你当年将肖家满门血洗,肖家少了谁人你自是一清二楚了!”
韩克军释然地频频点头,浑浊的双目渐渐空洞,似回忆起了往事,呢喃道:
“记得,每一个人,我都记得。老肖刚正不阿,老夫一向与他相善,也是佩服的……圣命难违,当年,真的好难……三月的查办期限过去,我好像老了十年不止……怕不是也折寿了十年。”
“你满手血腥,日日夜夜肖家的冤魂都要来找你索命,十年已是便宜了你!”
玉茏烟罕有说出恶毒话语之时,韩克军还不以为忤,倒让吴征满脸尴尬。
他不敢插嘴,只能目视韩克军快些说出个中隐情,又拍着玉茏烟的手,示意她莫要激动。
“不错。老肖将后事托付与我,可恨我又旨意加身,无能为力……有负重托,甚憾,甚憾。”韩克军也不愿纠缠,从怀中取出一纸已发黄了的书信递与玉茏烟道:“老夫愧对肖家,这一封书信原是老肖于危难之时交付于我,现下还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
玉茏烟不知还有许多隐情,听韩克军的意思,肖英韶临危之际还嘱托韩克军后事?
不由将信将疑地接过书信展开。
[韩君见启,韶见机一事,或大难临头……万望韩君怜肖家一向忠正良直,若得便宜处,为我肖家延续一份香火。肖英韶顿首百拜!]书信保存良好,信上的字迹十分潦草。
玉茏烟幼时得《毒经》传承,与肖英韶常有接触,自然认得他的字迹,货真价实。
“这一回凉州之行,老夫本意是此生最后一次出远门。”韩克军悠然道:
“从前许多事儿放不下,这封书信也鬼使神差地带在身边。老夫当年能做的事不多,知道你身负肖家传承,找不着你便草草结案,陛下也未过多追究。其实当年,许多人都身不由己,连陛下也是……他初登大宝,容不得污点,更要借机清洗朝中异己,肖家不得其时。他明知老夫与肖家相善,还要老夫领旨,多多少少存了网开一面的意思。前些日子,征儿与老夫说起你的身份,老夫才想起当年陛下始终舍不得杀你,只是囚禁于冷宫要你寿终正寝,怕是已知晓你的身份。他心里对肖家,始终还是怀着一份歉疚的。”
玉茏烟边看边听,越发心惊,她多少了解当年内情,口气也有所缓和道:“当年你找过我?”
“找不着,只知你逃了出去,当时心中还颇多欣慰,肖家终究还有香火传承,哪想得到你因缘际会,又回到皇城。”韩克军叹息不已,念及玉茏烟在宫中委身仇敌,以羸弱之身寻求报仇之机,失败后冷宫的清苦,再看她现下来到吴府,也不知于她而言,这一生是喜是悲。
“我只是一届女儿身,香火传承?我……我……”
肖英韶的亲笔信里,的确在恳求韩克军尽力为肖家保留一方血脉。
可是肖家满门,只剩下玉茏烟一名女子,又何来血脉传承。
玉茏烟说的是自己,却似刺痛了韩克军。
老人面色猛地灰败下来,仿佛韩家只剩下了韩归雁一名女子,此世之后,再无川中韩家,而他喉间哽咽发不出声来,嘴唇连动之下,吴征读出了唇语,心中亦是大痛。
好一阵过后,韩克军才定下神来,以极缓慢的语声道:“老夫既在,岂能让肖家一门忠烈断子绝孙?忠良之后,无使断绝!肖英韶是忠正贤良之人,既叫老夫碰上了,焉能不管,焉能不管……可怜我的铁衣……”
玉茏烟双目陡然圆睁,丝丝缕缕在灵光一闪间似乎串在了一块儿,她骇然道:“韩……韩老……”
“铁衣当年只有三岁,他生得不好,一脱娘胎便百病缠身,养在府上遍请名医,又用尽了灵丹妙药都无济于事。你家犯了事之后,老夫日夜焦虑,又恰逢铁衣病发,眼看不久于人世……老夫拖延到了铁衣身故,才用他的遗体,去换了你家的一个三岁男童出来。男童因年幼被判流放三千里,男童的母亲就抱着铁衣的遗体……过了大半月,老夫才寻机取回铁衣的遗体悄悄下葬,可怜年幼的孩儿在墓碑上连真名都不敢写……”
老人说得声声泣血,连吴征听了都不由抹了抹眼角的泪痕。
玉茏烟更是如天雷轰顶,不闻半点哭声,鼻尖却已酸得发麻,泪珠涌泉般滚落,颤声道:“韩老,那……那……韩铁衣将军是……是……”
“现在的韩铁衣,本名叫做肖晨星,你该当认得的。他倒韩家之后,老夫待他视同己出,将韩门家传所学倾囊相授,从未亏待于他,也算是给老肖一个交代!”
玉茏烟重重捂住了樱口,脱力倒下顺势跪地,又倔强地支撑着膝行至韩克军身前道:“小女子险些对恩公犯下大错,小女子……小女子万死难辞其咎……”
“没事,没事……你能明白了就好。都怪这个坏小子,非说这样才能解开心结,搞得一屋子人哭哭啼啼的。”韩克军颇觉欣慰,又朝吴征瞪了一眼,喝骂道:“发什么愣?要你小子流假泪么?还不快去让铁衣来相认。”
“是是是……”吴征虽落着泪,却是一跳老高,蹦着就打开了房门。
房门外早已站了两排人,亲近者无不至此偷听,见一桩深仇尽化,笑的哭的俱有。
韩铁衣早哭成了个泪人,他当年尚幼,全然不知肖家发生了什么事。
只知自己糊里糊涂就进了韩府,从此所有人都唤他作韩铁衣。
韩家虽几如将他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外更是宣称他体弱多病见不得风,待他却是极好。
韩铁衣自己也足够懂事争气,等他长大成年,又学了一身的好本事,才放他出府,就此一鸣惊人!
现下想来,韩克军为掩人耳目,几乎做到了尽善尽美。
“孩儿深受父亲再造大恩,孩儿……孩儿……”聪明伶俐,饱读诗书如韩铁衣,此刻居然词穷,不知该如何感念韩克军的恩德。
“傻孩子!”韩克军抚着韩铁衣的发顶道:“你我父子之间,还有什么恩德不恩德的?”
一言惊醒梦中人!
二十余年来,韩克军从将他视同己出,到现下早已割舍不开,他就是自己亲生的儿子韩铁衣。
他们之间,已是真真正正的父子!
“爹!孩儿不孝!拜见姐姐!”
“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本应其乐融融的亲人相聚,不知何故总有些许压抑。
吴征很清楚,血脉之间的联系难以替代,无论韩克军与韩铁衣之间感情有多么深厚,没有血脉,便是差了那么一点点东西。
“韩家这样太过复杂了,不如亲上加亲?韩老,您看玉姐姐怎么样?收个义女如何?”
玉茏烟温婉贤淑,颇具大家闺秀的气度,加之天姿国色,谁见了都喜欢。
韩克军闻言哈哈笑起来,点着吴征道:“亲上加亲?倒是个好办法,老夫不甚之喜,不知玉丫头肯不肯?”
“义父!”玉茏烟起身斟茶,盈盈拜倒,双手将茶碗高举过头顶。
“好好好!”韩克军老怀大畅地接过茶碗抿了一口道:“风烛残年,还能收一名贤淑的女儿,老夫之幸!来,铁衣,玉丫头,快快起来,让老夫看一看!”
一对堂姐弟。
姐姐貌美如芍药笼烟,弟弟也是俊秀之极,此刻站在一起,旁得不说,当真就是一家人!
姐弟相认,千言万语,不知要从何处说起,吴府上下更是许久没有这等大喜事。
祝雅瞳与陆菲嫣忙着张罗一个小型的仪式。
韩归雁忽然才知哥哥并非亲生,却又多了个姐姐。
韩家人丁凋零,多了个姐姐也是大喜事,更打心眼里为老父亲感到高兴。
兴高采烈之中,吴征还是注意到韩克军眼中一抹落寞,再想起此前读破的唇语,心中大痛。
“甲儿,我的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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