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曦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干什么。
凡如为他和戴若希打开白瓷盅的盖子,说:“父亲,若希,你们尝尝。”戴若希笑道:“你们又是父亲,又是大君的,好见外啊,尤利,我们不是说了吗,今天就是家宴,这里的都是自家人。”
“对。”凡如点头应和。
“那不如这样,”戴若希道:“楚曦,这是尤利。尤利,这是楚曦。”凡如顺从她,向楚曦叫道:“楚曦。”
楚曦警惕地看了看凡如,点头道:“尤利。”
戴若希笑起来,说:“那我们快尝尝尤利做的狮子头,看他这次成功了没有。”白瓷盅里放着一个大肉丸和一个白菜头,肉汤的浓香味道正飘散出来。
楚曦警惕地吃完了里面的所有东西,谨慎地说:“很滑嫩,好吃。”
“太好了,我很怕我做得不正宗呢。若希,你觉得呢?”
“正宗,特别正宗!”
凡如端起酒杯向楚曦道:“楚曦这杯酒我敬你,我想感谢你救了若希,那天都怪我,我不该让若希去冒险的。我不太懂中国的习俗,我干了,你随意!”戴若希打断他道:“不对不对,尤利,你现在不能说『我干了,你随意』,那样听起来好像是在说楚曦不会喝酒一样。”
“那我该怎么说呢?”
“你应该等楚曦回应你。”
“喔,我懂了。”
楚曦也举起了酒杯,他的大脑一时还难以接受现在的奇怪局面,他将酒杯和凡如碰在一起,问道:“大君,不,尤利,我变成血族之后,是你让戴老师来找我的吗?”
“是。我让她带你去五七会。”
“五七会?”楚曦敏锐地说:“你不想我回到默党。”
“我承认,当时我的确是这么想的。如果你不回来,我作为默党摄政,就已经掌握默党的最高权力了,我那时想,没有必要让你回来,我不需要挟持天子来命令诸侯。”戴若希纠正他道:“挟天子,以令诸侯。”
凡如像小孩学说话般重复道:“挟天子,以令诸侯。”楚曦没想到他这么坦诚,他现在穿着一件驼色薄毛衣,全然没了第一次见他时的气势,就像个耿直的白人大哥。
楚曦问:“这世界上,还有别人知道你和戴老师是夫妻吗?”
“知道的人非常少,只有我的几个亲信。”
“你不可能让其他人送我去五七会。”
“那是背叛。”
“所以你让戴老师来找我,你把她牵扯到了这件事情里面?”
“咳,这件事情我真做错了。”
戴若希抓住他握着酒杯的手,说:“没事,是我自愿的。”她对楚曦说:“那天他问了我的意见,是我自己决定去找你的。”
“你们怎么认识的?”楚曦问。
“九九年。”戴若希说:“我跟着代表团去美国,在西雅图第一次见到尤利。”他们相视一笑,凡如说:“第一次见到若希的时候,我就像遭了霹雳,那时我就想,我一定要娶她。但我不能表现出来,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会给若希带来危险,也会给我自己带来危险。”楚曦想起第一次见到戴若希时的情景,那晚她为自己挨了好几枪,后来他抱着她飞到天上,就在那个时候,戴若希对他来说,已经是非常重要的人了。
戴若希道:“在我见到楚曦之前,伊芙琳先见过他。”凡如道:“斯科特·真田之所以能找到你们,就是因为伊芙琳。真田不知道楚曦是血主。”楚曦点点头:“他很明显不知道。”
戴若希对楚曦说:“是伊芙琳把他引到我们那里去的,斯科特以为我偷了默党的稚儿。来自中国的稚儿对他们来说很重要,因为他们会带有在中国的社会关系,方便在中国活动。”楚曦暗想,你们两个说话可真坦诚啊。
他向凡如道:“尤利,我们先干了这杯酒吧。”等他们喝完,戴若希又说:“楚曦,伊芙琳想方设法要把你送回默党,其实是在害你。”楚曦不动声色,拿起筷子,凡如立刻招呼两人吃菜。
凡如做的油焖大虾缺点火候,但虾的质量好,口感Q弹,楚曦很喜欢吃。
他随口问:“戴老师,为什么伊芙琳送我回默党是在害我?”
“你转化后她第一个见你,她知道你没有过去的记忆,所以她认为自己可以操纵你。于是她骗真田来找我们,我只怪自己晚了一步,不然我就可以送你去五七会了。但最后,也许是命运吧,你在真田面前变身,又落在了绿地大厦,虽然最后乌鸦带走了我们,但你是血主的消息在默党内部已经瞒不住了。”凡如道:“我必须把你换回来,不管付出多少代价都必须让你回来。”
“不然就是背叛?”楚曦问。
“不只是背叛,那会引发一场圣战。”
“圣战?”
“是的,圣战。而我必须冲在最前面,不然就会被颠覆。”楚曦问:“可是伊芙琳是你的手下。”
“她从来就不是任何人的手下,她就是那种利用平台干自己的事情的人,我留着她,完全是因为她的能力,她没有半点忠诚。”戴若希道:“她那样的人对任何人都没有忠诚,她只是和人做交易,背叛里藏着背叛。”
“为什么不杀了她?”楚曦问。
凡如道:“她利用你的名号,在全世界集结力量,有一些在美国和南美的领主已经决定只向你和你的代理人——也就是伊芙琳——效忠了。”
“但你仍然可以杀她,对吧?”
“除非你同意,因为现在杀她,就代表着和你作对。而且……”
“她比我们想的要更强大?”
“我的确有这样的怀疑。”
楚曦思考片刻,说:“你也怀疑她打破了默党内部的平衡?”
“她已经打破了。我已经无法聚集足够的力量击垮示巴,而示巴会将整个世界引入毁灭。”将世界引入毁灭?楚曦思考着他话中的含义。
“说实话,尤利,我觉得你太在乎示巴了。”楚曦端起酒杯,和凡如喝了一杯,戴若希也来向他敬酒,他又回敬了戴若希一杯。
白酒很上头,气氛轻松下来,好多话可以摊开来说了。
他说:“你现在是压着示巴在打,你在乌克兰制造的战争很成功,欧盟现在既有高通胀,又缺少能源供应,他们的工业迟早会崩溃,到时候你可以轻易地把她踩在脚下。”凡如摇了摇头:“不够,巴尔干半岛的战争很难爆发起来。”
“你是说科索沃?”
“是的。我们观察到济慈一直在那里活动,阻止在塞尔维亚的战争。”楚曦暗想,伊芙琳前不久也在巴尔干活动,在罗马尼亚偷了你的原子弹。
凡如继续说:“巴尔干是个火药桶,点不燃就是有人在灭火。如果那里不能打起来,就无法对西欧形成钳形攻势,现在俄罗斯的石油天然气通过巴尔干半岛出口到西欧,已经缓解了欧洲的能源紧张,大规模产业转移仍然没有爆发。”
“美国还能再工业化吗?”
“很难,我们在墨西哥、美国、加拿大垂直整合出了一个产业链,但是太低效了,难以和已有的产业链竞争。”
“即便西欧的高端制造业开始转移,也可能转移到中国,是吗?”
“的确是这样,中国自我投资了二十年,有最好的工业配套,如果欧洲发生工业转移,一定会有一部分转移到中国,谁都控制不住。”
“那样一来,那些工业就脱离默党控制了。”
凡如点了点头,又补充道:“还可能补齐中国人在工业上的短板。”楚曦和凡如又喝了一杯,就好像在庆祝凡如的无能为力。
戴若希说:“楚曦,你或许不认可尤利所做的事情,但我想告诉你,尤利一直在保护我们的世界,他在保护全人类,不只是血族。”
“所以说大君是个超级英雄?”楚曦不无讽刺地说。
戴若希柔声道:“他或许不是英雄,但他是个好人。”楚曦心想,戴老师,他扮成家庭煮夫可不代表他就是好人,好人不会在世界上制造战争。
戴若希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她说:“他制造局部战争,是为了阻止世界大战。”
“什么世界大战?”
凡如道:“今天的世界如果还能发生世界大战,那就是在中美之间。”楚曦大笑起来,他朗声道:“大君,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那是不可能的!”凡如点点头:“但中国人已经在过去的模式中改不出来了,美国也一样。您肯定已经发现了,中国人一边在超发货币,一边在发生通缩,您不觉得奇怪吗?”楚曦冷冷道:“这几年广义货币供应从200万亿扩张到280万亿,但所有资产价格都在下跌,市面上什么生意都不好做,年轻人也找不到工作,这都是因为乌鸦?”
“是的。父亲。”
戴若希也开口道:“美国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默党一直试图将美国的内部矛盾往种族问题和性少数问题上转移,但已经兜不住了,最近两年的大选就是证明。”她看了凡如一眼,他点点头,戴若希继续说:“在美国,一些政治家和产业资本结成联盟,要反对默党的控制。”
“这为什么会造成世界大战?”
“内部矛盾无法解决,一定会被向外转移,当中美两个超级大国都在对外转移矛盾的时候,就是世界大战。”戴若希抓住楚曦的手:“这就是示巴想要的,也是尤利一直在阻止的。”楚曦盯着戴若希,又转头看向凡如,他说:“先告诉我,乌鸦耍了你,是吗?”凡如似乎想起了很多,他拿起分酒器,发现里面已经没什么酒了,戴若希接过分酒器将它灌满。
楚曦和凡如话也不说,各自拿起酒杯喝酒,戴若希立刻又给他们满上。
凡如道:“二十多年前,我们想要彻底控制中国,我们为中国在产业链上设计了一个位置,它会永远待在那里。”
“就像孟加拉国?”
“就像孟加拉国,或者日本、韩国、巴西、德国、或者意大利、俄罗斯、刚果,还有其他所有国家。你发明了资本主义,我们建立了全球化,我们为每一个国家在产业链上安排一个位置。俄罗斯提供自然资源,孟加拉国提供低端人力,日本韩国可以制造汽车,法国德国可以制造飞机,巴西可以出产咖啡和大豆,美国,在美国还没建国的时候我们就在曼哈顿深耕了,美国作为我们最大的基本盘,我们让它供应信用、安全和研发。于是整个全球产业链就撑起来了,它不停创造财富,创造今天的世界。”
“没有国家可以超越你们的安排吗?”
“我们的安排,”凡如强调道:“你和我,我们。是的,没有国家可以超越我们的安排。”
“印度不能为世界提供信用,巴西不能为世界提供汽车?”
“不能,那就乱套了。日本不能将日元变成全球货币,也不能主导高端芯片研发,石油只能用美元定价,大豆也是。孟加拉国,它做了三十年的T恤,它还得继续做下去。每个国家在自己产业链上的位置是固定的,您可以去看看,每个国家今天的位置,和它在1990年的位置一模一样!这是规矩!世界的规矩,我们定的,不能改,一改就乱套了。”戴若希向楚曦道:“你或许不认可这样的规矩,但在这套规矩之下,世界是稳定的,大部分国家可以享有和平,每个国家中最优秀的人可以去美国,在那里过上好生活,这是『最不坏』的选择。”
“好吧。”楚曦说:“我们就先假设这真的是最不坏的选择,但显然,在世界上出现了一个怪物,它从拖鞋线头做起,一直做到芯片研发,这显然没在……没在『我们』的意料之中,是吗?大君。”
“是的,如果我们一开始就知道会有今天,我们就该一直围堵它,直到它窒息。”
“但『我们』投资它,『我们』给它提供市场,提供技术转移,『我们』把它养成今天这个样子。”
“这样的事情的确发生了。”
“但它不该发生的,是吧?加工制造业的利润太薄了,中国人出口几亿件T恤才能换回一架飞机,他们无法完成原始积累,无法形成资本,所以他们的工业是不可能和第二世界竞争的,就像孟加拉国一样,他们本来该做一辈子的低端产业,就像你和血主安排的那样。”
“就像你和我安排的那样。”凡如道:“没错,我们当时就是这么以为的,99年的时候,乌鸦来美国见我们,我们以为自己赢了,我们以为乌鸦想通了,他会忠于血源,而不是他那个虚无的国家。我们会安排中国的产业链,让他们的产业链和我们已有的世界产业链对接,我们安排他们在哪一环他们就在哪一环。”
“你们肯定不会安排他们生产品牌整车吧?”
“当然不会。”
“但他们做了,他们正在出口,违背了你的意愿,大君。”
“我被当成猴子耍,因为阴谋中藏着阴谋,背叛中藏着背叛。”
“你低估了乌鸦。”
“我不该这样的。”
“你没想到乌鸦凭空创造出了资本。”
“看来您很清楚,是的,我没料到。”
“中国人对工业体系进行了反复投资,造了那么多的公路、铁路、城市、发电厂、大学、职高、水、电、气、网、五通一平,是这些,让他们的工业具有了和整个第二世界竞争的能力。”凡如点点头:“但接下来就是产能过剩和资本过剩,您知道我上次看到这样的景象是在什么时候吗?一百年前,在美国,您知道那时候发生了什么吗?”楚曦不想说出那个词,戴若希握住他的肩膀,说:“稳固的世界体系被打破了,这不是好事,它只会带来灾难,楚曦,请你一定要相信尤利,我们在阻止世界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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