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敢回到大路上,害怕被追捕者发现。
结果走着走着,我们发现自己已经偏离了大路,周围的景色渐渐荒芜,草木愈加稀少,景色渐渐变化为无边的荒漠。
我们逃跑得太急,连收拾行李的机会也没有。
没有干粮,没有水,也没有遮阳的斗篷。
白天日晒强烈的时候我们只能躲在阴凉处休息,在暮色四合或晨光熹微的时刻才能赶路。
我的脚底长了水泡,嘴唇干裂出血,脑子晕晕乎乎的,感觉不出平衡感。
希丽看了我一眼,停下来等我。她满脸都是灰土,嘴唇干裂得如同缺水的土地。
她什么也没说,可能是嘴巴太干,已经说不出话了。她默默拉起我的手,半拖半拽地带着我向前走去。
天空中盘旋着黑色的大鸟。那些是秃鹫,在等待着新鲜的食物。
再这样下去,我们三个都会死吧。
我们躺在一处岩石下,靠阴影抵挡着严酷的日晒。
蓝得刺眼的日空中,一群不知名的鸟类从天空中滑过,缓缓扇动着它们宽大灵活的翅膀。
“是从哪里飞来的呢……”
希丽的眼睛追逐着飞过天空的鸟,一直看着它们缓缓飞过天野,消失在天际的另一侧为止。
“丽伊是从哪里来的啊。”希丽又说道。
“……”
“唔……这个问题是不是对你太难了一点呢。”
希丽仿佛在自言自语。
“不过,我还记得很清楚哦!我的家乡,我还记得很清楚……”
“又开始了呢……”
听到希丽说的话,蕾伊好像不知听了多少遍一样,叹了一口气。
“对她来说还是第一次吧!你好讨厌啊,不想听就走开。”
虽然被这么说,蕾伊也没有离开,而是在嘴里嚼起了一片干枯的草叶。
“我的家乡在很远很远的北方,在那里,冬天的时候,天上会落下白色的羊毛。要去到那里的话,必须要一直向北走,穿过逐渐升高的群山,还要跨过辽阔得无边的海洋。在那里,夏天不会如这里那样炎热,冬天也不会这样寒冷……”
希丽抬起手,仿佛想要触碰天空中的某一颗看不见的星辰。
“我的族人都在马背上生活,我们用弓箭狩猎草原上的动物。在森林中,在草原上,到处都是数不尽的动物,从来都不用担心饥饿……我们无论男女,都是骁勇的战士。白天他们骑在马背上,驰过无边的原野,身披自己捕猎缝制的兽皮,用自己制作的弓箭猎杀野兽。夜晚,他们聚集在火堆旁,享用白日猎到的动物,然后在柔软的野草中入眠。不用叫谁主人,也不会向任何人下跪。”
蕾伊吐出嘴里的草叶。
“真好啊,可是你根本不会骑马吧。”
“……那是因为我没有机会学。只要我能学,就能成为最厉害的骑手。”
“真厉害啊,不过完全想像不出来你骑马的样子呢,你能爬上马背吗?”
希丽好像没有听见蕾伊的奚落,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
“总有一天,我会回到家乡,然后也成为一名御盾侍女。”
“希丽姐姐,什么是……盾侍女……?”
希丽啪的跳起来,挥舞起拳头。
“御盾侍女是我们族人中最厉害的女战士!御盾侍女不是人的侍女,而是是侍奉战神的女孩,就算是最强壮的男人也无法击败她们……我也要成为一名御盾侍女!”
她的金发在阳光下飘动,泛着流金般的光泽。晶莹的汗珠滑下她的脖颈,凝结成白银般的液珠。
“那真是厉害呢。”
蕾伊的语气听起来冷冰冰的,她从草地上跳起来。
“喂,你去哪?”
“休息得差不多了,该出发了吧?”
蕾伊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向干枯的大地,她的背影看起来孤单而瘦弱。
“蕾伊姐姐……好像生气了。”
“不管她,谁知道她在想什么……”
蕾伊很少生气,总是笑呵呵的。这大概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真的认真生气。
希丽赌气似的把一块石头狠狠丢向远处。
“笨蛋……”
我仿佛听见她发出愤愤的、咬牙的声音。
不知道又走了多长的距离,也不知道在往那个方向前进。我只是跟随着姐姐们的脚步,忍住疲劳和干渴前进。
我的意识一阵眩晕,“啊”的轻轻叫了一声。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趴在地上了。
“丽伊……啊,血!”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膝盖,大颗的血珠渐渐从摔倒的擦伤中溢出来。
奇怪的是,却不怎么痛。倒不如说,因为看到了血,反而冷静下来了。
“怎么办……还能走路吗?”
希丽的表情看起来好痛。
我摇摇头。
蕾伊弯下腰,从自己的裙摆上撕下一片布条。希丽俯下身,轻轻地舔舐起我的伤口,把污垢和尘土舔干净。
“没法走的话……我来背她吧。”
“你怎么行?你看起来自己走路都快摔倒了。”
“你不一样吗?”
“我还能走!丽伊这么轻,我背着她没问题的……”
“我年纪比你大,听姐姐的!不要闹了!”
我默默地看着她们两个争吵起来,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把那句话说出口了。
“……你们走吧。”
两个人的争吵好像被一柄小刀斩断般戛然而止。
“你说什么?”希丽的声音虚弱得好像是风吹来的。
“姐姐们……走吧。不要管我了……”
“我们怎么可能……”蕾伊咬着自己的下唇,低垂着眼睛。
“我本来……就是姐姐们的累赘。”
一开口,泪水似乎就要涌出眼眶。但我死死忍住。
“姐姐们碰到了能吃的东西都分给我吃,一路上也总是停下来等我,要不是我走得太慢,姐姐们可能早就已经走出去了……”
我越说越快,似乎一辈子都没有说过这么多话。这些话语自然而然地从口中倾泻而出,好像它们早就已经在哪里被准备好了一样。
“一直以来因为我姐姐们都受了好多苦,我知道的……我从来都帮不上姐姐们的忙,还总是给你们添麻烦……蕾伊姐姐为了我每天都要受士兵们欺负,希丽姐姐为了我才不得不……呜……都是因为我姐姐们才不得不逃跑……”
“丽伊……”蕾伊的声音无力又悲伤。
“我没办法报答姐姐为我做的事,也没办法报答你们的救命之恩,以前帮不上忙,现在也帮不上忙……如果能做什么就能救姐姐们的话就好了,但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是一直在拖累你们……所以……不要管我了……咳咳咳……”
我忍不住咳嗽起来,喉咙好像火烧一样,一丝水汽也没有的口腔里沙土好像刀子一样割着。
希丽的嘴唇动了动,好像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干燥枯黄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盖住了她的表情。
她的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胸口,指甲抠进肉里,划出一道血痕。
她又张开嘴。
“你口渴吗?”
“啊……”
我被她的问题弄得不知所措。
“我问你,你口渴吗?”
希丽的嘴角拧起狰狞的弧线。我吓得缩起身子。
“口……口渴……”
已经滴水不进几天了,不可能不口渴。不过这一点我们三个人都一样。
我还在恍惚的时候,希丽突然靠近,把我粗暴地把我按在沙地上,如同要侵犯我一样。
“你在干什么,希丽?!”蕾伊发出惊慌的声音。
希丽把双膝铁块一样死死地按在我的双肩。
她俯视着我的脸,垂落的金发间露出一张暴怒的面庞。
那双目中的眼睛好像燃着蓝色的火,红色的血管涨红了她的脖颈。
“张嘴!”
她不等我反应,用手掰开了我的嘴巴,然后张开胯部,把裙底光照射不到的幽密对准了我的脸,张开双腿坐到了我的脸上。
“唔呜呜呜?!——”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只能感觉到柔软的、温热的肉丘死死地压在我的口鼻处,肉丘间微微湿润的缝隙散发出轻微的骚味。
我疯狂地拍打她的大腿,但她的胯部毫不放松。
淅沥淅沥淅沥——
“呜呜呜呜?!!!”
火热得发烫的液体从肉缝间射出。我的嘴巴大大张开着,没有任何闪躲的空间,只能任由那些液体射进我干燥的舌齿之间,灌进喉腔之中。
“全部喝下去!一滴都不准漏!!”
听到她暴怒般的命令,我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紧紧闭合的喉头。滚烫的液体从她的体内射出,灌进我的嘴中,流下食道,被我吞进胃里。
那些液体带着浓郁的希丽的体味,好像她全部的愤怒和悲伤全部都被凝结在里面一样。
悲伤和愤怒的结晶在我的体内被吸收,化作我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感觉眼泪从眼角滑下,滋润着眼角干裂的皮肤。
已经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流泪了。
“我那天,是想去死。”
希丽躺在那块岩石旁,虚弱而单薄的肩膀缓缓地起伏着。
“那天三营的士兵们为了庆祝攻破城池,在营地里大吵大闹。他们去抢了战利品回到营地,准备再去城里抢上一波。为了庆祝久违的胜利,他们把我扛到了他们的帐篷里面。”
她讲的是我第一次遇到姐姐们那天发生的事。
我们三个坐在一棵孤零零的树下,看着远处渐渐落下的夕阳。
空气的热度渐渐降低,甚至传来一股寒意。
我抱紧了自己的膝盖,把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
“他们扒光我的衣服。明明就没有几件衣服,还全部撕烂了,手被拧到背后几乎快要断掉的角度。先是前面,然后是后面,那天我正好来了,他们干得我双腿之间全都是血也没有停下来。那些家伙看到血以后反而更兴奋了,一边嚎叫一边咬我的乳头,扇我的脸。”
她的声音陌生而遥远,好像在讲着另一个人的故事一样。
“然后他们就给我穿上从城里搜刮来的东西。先是不知道哪里来的羊毛长袍,上面还沾了血,又腥又臭,给我穿上以后又撕烂,然后把乱七八糟的首饰装到我的身上,金项链,镶着宝石的手镯,五颜六色的腰带,银质的脚镯,刺绣的披肩,把我装扮成贵妇人的样子,让我给他们跳舞,一边跳一边把身上的东西一件一件脱下来,然后又把那些东西塞进肚子里,看能塞进多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喜欢看我哭……喜欢听我一边骂他们一边哭。说什么其他的性奴都只会一个劲奉承男人,只有我最有意思……”
“不过最可怕的是那些血……那些衣服还有首饰上都沾着不知什么人的血,死人的血,不知多少人的血涂抹到我的身上,我感觉那些鲜血好像会自己蠕动,像是冰冷的手一样掐着我的脖子。”
我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我害怕她的目光,光是听见她的声音我就害怕,我甚至想捂上耳朵。
“所以啊,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被那些士兵不停地凌辱,身体完全不属于自己。明明已经习以为常了……但那次不知为什么,可能是脑筋出问题了吧,我就想——”
“要不这次去死好咯。”
“等他们都玩累走了以后,我就带上一直都偷偷藏好的小刀,悄悄不让人注意跑出营寨,往那一座被攻破的城里去了。我想要死掉的话,就找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死掉好了,最好别让蕾伊看见,她那么烦人,被看见的话肯定麻烦死了……虽然那时候确实已经死了……”
蕾伊的肩膀微微抽动了一下。
“我在城里乱走,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下不了手。果然我还是没办法像我的族人那样勇敢,他们老去以后会自己离开部族,找到一个地方等待,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坐在同一个地方一直等待……”
“城里到处都是死人,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到处都是士兵。我就想,如果我再被哪个士兵抓到,不管他要对我做什么,我要在他面前把自己的喉咙割断,让血溅到他的脸上……然后我就期待有没有哪个士兵来找到我……”
“然后我走到一条小巷里,没有阳光的小巷,一片寂静,简直像是提前来到了墓地,在那里,我看到了……看到了……”
希丽好像忘记了看到的东西一样,突然停下了叙述。不知道停了多长时间,世界都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
我想看看希丽的动静,悄悄抬起眼睛。
她正注视着我,注视着我的双目。那对湛蓝的、如同遥远北方天空一般的双目中溢出滚滚的泪水,珍贵的水分挥霍地流满了她苍白的脸。
“我看到……呜……看到丽伊站在废墟中,在那么多的死人中间,那么多的尸体和亡魂之间,站在那里,那么小,那么柔软,好像是路边开的一朵小花一样……她看着我……呜……她的黑色的头发比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布匹还要漆黑顺滑,眼睛比最璀璨的宝石还要闪亮,但是……但是最重要的她看我的表情……呜呜……”
“那是……诸神派来的天使才会有的、悲哀的表情吧。”
“我那时候就知道了……不对,早就知道了……怎么可以这样简单就去死掉!被那种悲伤的眼神看过以后,怎么还能舍得去结束生命啊!!!”
我们三人紧紧拥抱,彼此的身体贴在一起,分辨不出哭声到底是谁发出的。
“来,我们约定吧……”
于是,在无边的死寂的荒野中,我们三人彼此立约。
我们知道,这不是轻巧的约定,也不是垂死之际权作排解而成的慰藉。这是真正的约定。
从少女的口中吐出的言语将会化作最强力的言灵,比诸神与人类立下的契约更神圣,比牢不可破的命运之线更坚韧,比时间的流动更广延。
我们三人将互相守护,永不背叛,永不分离。
直到世界(时间与空间)的尽头。
“啊……”
越过山脉还有深谷,撕咬死尸,啜饮动物的鲜血。
用彼此的尿液补充水分,用彼此的体温来取暖,用彼此的唾液来疗伤,用彼此的怀抱来睡眠。
在地上寻找着旅人的痕迹,在夜空中寻找星星的方向。
“这就是……”
一条银带般的河流缓缓地流过深深的河谷,绿茵茵的草甸从河滩边延伸出来。隐隐约约能见到一片低矮的用芦苇杆和泥巴搭成的棚屋。
再远处的地平线上,那座城市隐隐约约可见。
高耸的城墙,入云一般的塔尖。
河流缓缓从城墙的门洞流入城中,门洞两侧,长着飞翼的狮像威猛咆哮,湛蓝色的城墙镶瓦如同海水一般闪闪发光。
在一片荒芜中,好像海市蜃楼一样出现了一座金色的大城。
好像在那里已经屹立了上千年,又好像转瞬间就会化作一抔沙土。
“我就说……我记得回来的方向。”
蕾伊趴在希丽的肩膀上,看着地平线上的和河流和城市,眼神中混杂着欣慰和不甘。
“尼尼微,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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