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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这样迷信教条的单纯,又怎么会有那样歇斯底里的集体疯狂?

她仔细打量面前这个年轻人。这年头能来欧洲的中国人,不是勤工俭学就是中产资产家来读书做生意的,有钱的没几个真信共产主义的,穷一点的这会儿都因经济原因回国了,剩下的估计都是有钱宅在书里做理论梦的傻子。

果然,读书读多了,分不清现实与理论,尽听好听话。

“我跟你说个事儿。你说,如果你啊,把你家所有的钱扔国内的大街上,不要多少,全扔了,你还告诉他们,随便捡,随便花,别拿那钱不当自己个儿的。你知道结果会怎么样?”

一听这话,这小子愣了。咋有这么傻逼的人?

“乞丐全捡走了呗。这还能有错?”

“不对吧?除了乞丐,还会有别人。你不信吗?为了房子能少一分钱租金,有的是人敢不要脸。大街上多的是收尸的板车。这个年份,谁敢嫌弃钱少?”

看对面不言语,怒气冲冲,直眉瞪眼,逸仙知道他吃味了。不要紧。要是他没这反应,她兜圈子,玩什么呢?

“再跟你举个例子,你说是公家的。好啊,我让谁随便使用,随便玩,你可以去贴标语,去说,咋样呢?你信不信,他们只要你扭过身,分分钟把你放的那些稀罕玩意能搬的搬走,能玩坏的玩坏?”

“你…你这是污蔑!我不许你这样,污蔑我们伟大的人民!”

“你瞧瞧,你自己还不是信不过?真要是吃了心,趁了意,何必跟我一个小女子计较这点虚数?”

这不算完。“你说要先锋队,那好,也许第一代人有创业的精神,可是啊,中国有个古话,富不过三代。特别是你们这种需要理想信念的所谓帮派,第二代会怎么想呢?常遇春还是大明朝的开国功臣呢,子孙后代照样进满洲八旗剃发吃皇粮了。哪有那么死守理想的子孙后代?”

提到这里,他像是理屈词穷,忽而哈哈笑。逸仙知道,这是理屈词穷,准备憋坏,骂人哩。

果然,他不让逸仙失望。说理说不过,开始骂人,如果有刀枪,估计敢杀人保面子哩。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是铁了心要和人民的事业对着干!你个封建余孽!帝国主义走狗!满清余孽!我要代表人民,灭了你这厮!哈哈,到时候你这厮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哈哈!“

逸仙看玩够了,叹了气。她不为这样的傻子叹气,叹的是玩具没那么好玩。

“等一会,带你去个地方。“她打招呼,让一个卫兵进来。做的手势,让卫兵愣神。

“我先走了…还有小王,老规矩哦。皮埃尔,你还等着吧,我就这过去。“

名为小王的卫兵,明白接下来要干什么了。不是人的,终究说不出人话。

从中国带来、据说是前清刑部大堂的虎头铡,今天算是能用个让民主共和洗傻了的疯子洗洗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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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第六十四章]

皮埃尔与逸仙坐着美国通用牌的敞篷轿车,穿过到处是枪战痕迹、几无人烟的城市。

路过一处,逸仙不可思议地别过脸去。

“是什么事…啊,原来是枪决政治犯啊。”

国民军究竟不是抓战俘当奴隶买卖的克里米亚汗国。只要赶在国民军杀过来之前早早交枪跑掉,或者主动投降认罪态度良好,可杀可关可放,宽大处理的空间还是有的。

当然,以防万一,杀的例子更多一些。

在这儿非杀不可的,只能是一个理由:政治犯。

离得远远地,他们能依稀听见撕心裂肺的“英特纳雄耐尔万岁“、”世界革命万岁“、”打倒法西斯“等等口号。

“逸仙,到了这一步,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犹豫?你是说我犹豫?我不记得我什么地方犹豫过。“

“不对吧。既然你都打下了这座城市,你怎么会对这样的场景,感到过敏呢?“

孔子在《论语》说过两个有点矛盾的话:

厨子在厨房杀鹿做菜,孔子不忍听临死前鹿的哀鸣,说了“君子远庖厨“;

季孙氏请他吃饭,因为分肉分的不符合礼数,孔子又说了“肉不割方正,不可食“。

单从字面意思看,肯定有的是人觉得孔子虚伪,又要名正言顺地吃肉,又不想亲自背上宰杀动物的锅。

前者是因为同为生物,听到与人类似的哀鸣,本能地有了物伤其类的同情与不忍;

后者是因为遵奉礼教,身处某一位置必须要有应有的面子,不能让礼教执行不力。

前者是单纯的同情心,后者是更高层次的名教。

皮埃尔经过逸仙提点,近些日子读起了法语版的《论语》。——感谢法国传教士,在清帝国传教之余翻译了法文版的四书五经。

托伏尔泰的福,18世纪的法国按这位哲人的说法,把孔子当成“道德与理性的完美代表“,有的是拿孔子的说辞反过来嘲讽和抨击法国当时的君主专制与天主教会的。

尽管随着清帝国本身的腐朽与半殖民地化,孔子的形象不复从前,皮埃尔倒没有沾上殖民主义常有的、用马克思所言“把孩子与水一起泼出去“的毛病。

他的这句话,让逸仙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犹豫了。

是的,是她在西属摩洛哥起兵响应,推翻了殖民地最高专员的统治;

是的,是她用“请君入瓮“加”引蛇出洞“的法子,把马拉加城的老幼妇孺引出来杀死;

是的,还是她,利用了马拉加守城者战略素养的低下,拉长战线各个击破;

还是她,刚刚若无其事地,让人把那个喋喋不休的左派疯子拉到“东方的断头台“…

她亲自做了这么多,还有什么资格,装清白?装无关?装真善美?

“我只是想装一下,对人道主义的同情与不忍罢了。“

毫无说服力。好在皮埃尔想的是攻略逸仙,不可能计较这种小别扭。

“如果你能在有记者访谈,或者其他外人在的时候,做出这样的表情,我觉得你可以博得一些右派的自由主义分子的好感。起码他们不喜欢无止尽的杀戮。“

逸仙听到这里,靠在皮埃尔的臂膀上。她想过很多,如果是皮埃尔,第一他的家世清白,法国旧贵族之后,第二他不可能有动机搞垮她,第三…

人的感情,总是相处时间越久,越容易摩擦出火花的,不是吗?皮埃尔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再说,她和她哥哥,不能像《春秋左传》文姜(鲁桓公夫人)与其兄长齐襄公公开通奸。

鲁桓公那样为了“睦邻邦交“当绿帽不存在的人,不会是皮埃尔。

皮埃尔不是鲁庄公,不可能如后者那样在齐鲁边境修宫殿,供母后文姜与舅舅齐襄公淫乐。

“如果是你的话,你不是外人。“

皮埃尔心花怒放,表面装作波澜不惊。“是啊,我从一开始,不想拿你当外人。“

现在不是18世纪,甚至不是贵族残余势力依旧强大的19世纪。

除了极个别沦为乡巴佬的可怜人,大部分贵族已经能接受与其他没有贵族身份的有产者通婚的社会现实。

葛朗台家里本来是小老百姓,趁着大革命的混乱当过市长,做粮食生意捞了很多钱。即使赶在复辟王朝时期去世,德-蓬风等贵族之后依旧愿意娶他的独生女欧仁妮。

谁愿意跟欧仁妮继承的那么一大笔遗产过不去呢?

逸仙与皮埃尔知道,他们彼此是一类人。两人能跑到西班牙,借着内战冒险,不就和当年投机革命趁乱发财的葛朗台一个样?

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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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第六十五章]

正当他们两人看完《魂断蓝桥》,走出临时征用作电影放映室的房子,一个传令兵骑马翻身而下。

“真的吗?太好了!“

望着逸仙如获至宝的表情,皮埃尔知道,又有战斗可以打了。

等他们坐车赶回指挥部,逸仙急不可耐打开一张西班牙地图。

对她来说,地图上的道路、山川、城市居民点、海岸线、港湾等等,都是真山真水,全部浮现在胸中。她仿佛身临其境,看着这一切,选择自己下一步的进攻方向。

“这次,要打的地方是这儿。当然,我们这次改为助攻。”

之前的马拉加战役的胜利,尽管她已经让合作者阿卜杜勒折冲,共和沾光,还是不免引起一些“更早参加民族主义反共事业”的老人们的猜忌。

西班牙可是一个早在资本主义政治制度出现之前,先见之明遇见到工商业发展将威胁到贵族专制体制的一统江山的国家。

在西班牙王位战争结束、波旁王朝主政西班牙推行改革之前,西班牙政府主流政策就是打压国内工商业发展,将其严格限制在官方与殖民地贸易的特权框架内,宁可靡费去法国、英国等国进口大量本国所需的手工业品,也要杜绝威胁君主专制的新兴资产阶级借机出现在西班牙。

他们的反应,在对这段历史颇为熟悉的逸仙眼里看来,毫无意外之处。

辛亥革命这么多年,蒋介石尚且还会让小舅子宋子文当财政部长,亲儿子蒋经国去江西抓三青团工作。何况有的是旧势力仇恨革命的西班牙?

按照佛大帅顾虑到这么多老人意见的措施,逸仙这次被塞到西班牙与葡萄牙边境地带,去阻击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共和分子向葡萄牙溃逃的败军。

这个时期的葡萄牙,由科英布拉大学的经济学教授萨拉查当总理,卡尔莫纳元帅当总统。后者明显不懂治国(特别是葡萄牙这样经济吊车尾的国家),所以实际上由总理萨拉查独裁统治。

萨拉查对西班牙的共和革命一贯嗤之以鼻,认为左派在西班牙的得势将不可避免地威胁到他在葡国境内“新国家体制(意大利法西斯制度的山寨版)”的稳定。

早在内战爆发前,西班牙右派军官在葡国里斯本等处公开串联,得到萨拉查的大力支持。

除非那群共和主义者脑子发疯,自投罗网…等等,自投罗网?

逸仙指的地方,叫巴达霍斯。如果是平时,这座人口不过三万的小城市引起不了世界舆论的主意。

自西班牙内战爆发,北方军与南方军中间不断缩短彼此的距离。巴达霍斯,成为挡在两者中间的最后一颗钉子。

共和国在这里部署了可观的兵力,抢修工事,全民发枪,意味着对这里的进攻将不会轻易重演马拉加的速胜。

何况这座城市是西葡边境城市,如果共和军真的要西逃,逸仙要带兵追剿将不可避免涉及国际纷争。

“我们可以这样…谢谢你的提醒。”

皮埃尔完全不知道自己提醒了什么。他没记得,自己提过关于即将到来的巴达霍斯围城战的一切想法。

逸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倒是不介意当个倾心的听众。在这种场合,他当个带耳朵的听众,没多大坏处。

“我们可以联络葡国方面,到时候在西面放开口子,放慌不择路的共和军残军入境。”

“你这么说的…我们得给萨拉查什么好处?”

“哈哈,剿灭我们都仇恨的共匪,还需要什么理由?”

“不过,他们不会…”

逸仙看皮埃尔不作声,明白他顾虑的是什么:要是其他方面,先期剿灭了城内的共和军,怎么办?巴达霍斯此时孤立无援,一如十多年后孤立无援的济南城。

(不知道需不需要对城里喊话“活捉王耀武”?)

“放心,我们可以这样。他们先进攻,我们在西南边,对,这儿是预备给我们的防区,让他们出尽风头。然后,我们故意示弱,就是故意打个不痛不痒的小败仗,让敌人做出误判,认为我们这里肯定能让他们突围,诱导他们孤注一掷。这个时候,葡国境内也故意放他们进去。然后…“

追进去,把残军消灭掉。名副其实立功授勋,还让已经有功劳在身的老人们没话说。

《孙子兵法》有云:上策伐交,中策伐谋,下策伐战。逸仙现在既要尽可能快地出人头地,不去逼他们提前清理掉“害群之马”,来个“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可是,萨拉查不是一个不求回报的人吧?”

皮埃尔难以想象,在民族主义大行其道的欧洲,一个主权国家会随便让外国军队来去自如。——除去悲剧的阿尔巴尼亚,一战和现在,意大利军队在那里来去自如。

“我们就需要让他有个面子。”毕竟对萨拉查来说,政治稳定压倒一切。逸仙心想。

价格谈不拢,主要是价码不合适。合适不合适,完全得看具体情况定。

逸仙没读过毛泽东“打仗就是做买卖”“赔本买卖不能干”的战略思想,不过如同毛泽东同陈济棠、张学良等地方军阀做生意来分化蒋介石集团和发展自己,她明白这里面该做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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