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少足够的劳动力,大批青壮年移民拉美再不回头,剩下的青壮年恰好被土地租佃关系所吸收,无法分离出脱离农业生产的工业劳动力,是西班牙至今(1936年)农民仍占总人口百分之四十、列强中典型的“农民的帝国主义”的根本原因。
西班牙的城市,除去依靠海外贸易发展起来的巴塞罗那与毕尔巴鄂两地,其他地区在三十年战争之后,基本不再处于欧洲历史讨论的中心位置。
西哥特的古都托莱多,卡斯提尔的旧都莱昂,阿斯图里亚斯的旧都奥利维多,现在仅仅是一些比法国和英国小城市大不到那里去的小城,只能依靠过去的历史为国际的认知增色些许。
这让“大就是好,多就是美”的中国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即使是已经不当首都很多年,洛阳、西安、安阳、邯郸、商丘(归德府)等城市,依然是地区响当当的中等城市,人口密度更是远比西班牙的这些个古都要高。
城市不大=不够热闹=人流量不足=当官经商机会更小=重要性更低。这样的公式或许对中国人来说是无比熟悉的常规定理之一。
西班牙的历史问题,共和无法代替历代先王去抉择;菲利普二世之开始丧失欧陆霸权一事,与共和现在的立场并无太大干系。
“逸仙,你能不能跟她们说说,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其实并不大…”
中国的农村人有其特殊的功利主义价值观:你拿我一条板凳,但是你是大官,或者我有事情求你,那么,拿了白拿,我还要贴着脸说好话;
同样的情况,就算你来买我这条板凳,如果你跟我新仇旧恨一堆,我凭什么跟你好言相劝?
“你们听我说,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其实是这样的…”
纸包不住火,与其等着穿帮,不如主动坦白。逸仙的这种做法,换来的是“欧洲国家城市居然这么小,还不如我们老家一个县城热闹”的、意料之中的评价。
但是…逸仙采取了性质大于实质、面子大于里子的办法,巧妙地转换了问题的重点,偷梁换柱,李代桃僵。
“那里是欧洲的城市。国内能去那里的有几个人?莫说你们,就是咱们安徽省,能来欧洲长住的,不用干粗活不说还能当个体面人的,有几个?”
这么一下,虚荣心渐渐压倒了对“不够热闹”的关心。
“跟老家人说的时候,咱们都可以说,咱是从西班牙回去的。西班牙是什么地方?你们去过不?去不起就不要提。咱们才是去得起的人。”
挟洋自重这样的话,逸仙平素是不爱提的。一是看在共和的面子对自己的未来很重要,二是需要简单地让这几个表面木讷内心丰富的老乡接受现实,她豁出去一回,说了点“假洋鬼子”的话。
如果她说的是如今盛气凌人的日本鬼子,或者传教——涉及到教堂胡乱圈地、袒护犯罪教民等社会治安问题——以来形象恶劣的英美国家,恐怕这几个老乡会当场跟她翻脸。
好在,这是西班牙。西班牙在中国领土上没有一块殖民权益,除去《辛丑条约》西班牙部分的条款、上海公共租界的工部局董事权力。
这些,距离这三个老乡过于遥远,既不是声名狼藉的日本人,也不是抢村民眼前利益很紧的英美人,接受这样的观点不用担心任何道德上的谴责与约束。
“是啊,咱也是去的起西班牙的人。”“西班牙我们老家那几个傻子,当学徒还成,能来的?”“看样子当初找关系找对了,找的就是这个庙门,烧的香正好。”
看着面前三个重振旗鼓的老乡,回望着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的共和,逸仙获得一种短暂、虚幻、却能带来极大满足的舒适感。
“La repulica, vamos con una cosa politicana(西语:共和同志,我们有个事情找你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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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第二十三章]
提到“同志”(Camarada)这个词,逸仙顿时有种怒不可遏的冲动,要把那个肩膀上捆着红色袖标的水兵按在地上摩擦。
原因无他,自从那次逸仙“英雌救美”,左翼的水兵委员会有事没事找她们两人的茬。
什么“不讲礼貌”“无礼”,什么“学傻了要再按老子们的路子改造”,什么“知识越多越反动”“书呆子”,什么“敌对阶级潜藏进来的特务你们认识不认识“等等…
每个问题,都像苍蝇闻着屎尿一样,让人鄙夷和不屑。他们自己深夜酒醉喧哗,聚众斗殴,迟到旷工,仗着关系多不干活少干活也拿工资,磨洋工吹牛皮个顶个第一,耍横当泼皮个顶个无师自通,还好意思说别人莫须有这么多?
但是,苍蝇多了,也烦人。逸仙每次是让共和躲到一边不要走远,防着这群水兵趁共和落单去玩阴的下黑手,一边则是用西班牙语浅显易懂地洗刷着这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货色的三观。
货色嘛,愤愤不平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咱们不怕你“这样软弱无力的大话,做不出什么”超越职务范畴“的正当工作,草草了事。
不过,很显然,今天这个来找事的水兵,惹着逸仙了。
大年没过完,你上赶着找不痛快,是不想好了?别以为你是西班牙人,逸仙能忍下去。她不是跪舔洋爹、洋爹一切全是至理名言的洋奴。
“No problema. Es tambien ma cosa. Te hablais, mi amigo, por favor.(西语:没事。跟我说也一样。跟我讲吧,我的朋友,请。)“
逸仙素来不是一个喜欢无事生非的人。可是,正如她反对日本侵略一样,她反对一切没事找事的施暴。不管什么习俗,不管什么无缘无故的理由,主动打上门,一定该原路打回去。
连她老家的那些不认字的老农民与乞丐们都知道,人家主动打上门,你不管打不打得过都得打回去还手,否则人家只会把你打到死,绝不手软。
挑事的痞子讲不得道理。皮面是块遮羞布,懂点墨水的知道披上一件一壮行色。
“No, señorita, hablo a elle.”(西语:不。小姐。我在跟她说话。)
水兵的架势毫不示弱。不知道那群言语上的勇士、职场上的懦夫们给他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让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地赶过来挑事。
看着他有点年轻,逸仙犹豫着是不是还得讲点道理。逸仙是只要有条件,就要最大限度讲道理,按着道理和协商的路子来,谁也不搞霸权主义。
她是个典型的、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女子。在上海的时候,其他很多舰娘出去找男人浪,唯独她放不下大家闺秀的矜持,依旧洁身自好,完璧如初。
“Pardon. ¡Vamos!”(西语:对不起,跟我们走吧!)
水兵作势要强拉不情愿的共和走人。共和是舰娘,她要服从于政府。她不可能拒绝政府听之任之的水兵的强拉。
“给老娘把那条咸猪手拿开!”
逸仙说时迟,那时快,抓住水兵伸出去拉人的手,先是向上拉,水兵疼的大汗淋漓。
这一带,一气呵成,快,狠,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逸仙却不管那些,不漏分秒,赶快测过身去,接着一手按住水兵那只肩膀,一手抓着他的手臂反向就是一扭,只听水兵那个胳膊清脆的一声…
结果,从水兵倒在地上,汗如雨下的表情可见一斑。他的胳膊废了。
一拉,一按,一拽,三下功夫,废了对面一条胳膊。胳膊本身的内伤姑且不论,单就肩胛处的内伤,能让这个不知死活的洋水兵知道个好歹。
“早就说咱们家小姐学的形意拳,一出手必杀招,所言不虚,所言不虚啊。”
中国农村武学盛行,一是土匪作乱需要习武防身,二是强身健体提高极低医疗水平下的个人生存率,三是悠久的传统文化对武艺的敬重的使然。
共党的许世友将军,曾经被他妈送到少林寺习武,当兵入伍前曾是少林寺精锐的武僧部队的一员。
不知何故,盛行重男轻女文化的安徽农村,她爹一个小康地主,让女儿学起传说中的形意拳,多个防身的技能。
为此,他特意托关系,找了在河北开馆授徒的师傅,从小一步步地教授。
人家师傅最开始很有顾虑,认为这样杀招连连的功夫,需要徒弟能克制得住内心的冲动,轻易不用,方可教授。否则徒弟外出无故杀人,师傅要背锅,被人家骂个“老鼠儿子会打洞,徒弟惹祸怪师傅”。
没想到逸仙虽小,品性纯直,练功扎实不叫苦,没有什么施虐暴躁的表现,师傅考察一番满意,也就教了。若非如此经历,逸仙一介女流,未必有足够的心智去逆流而上,在日军大肆压境、汉奸层出不穷之际入伍参军。
“No esperáis con otra vez.(西语:别再出现第二回。)”
看着那个水兵拖着内伤断的臂,一边咒骂一边跑走,逸仙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她早就看这些“失意谦恭良,得志中山狼”的西班牙水兵不满很久了。今天憋不下去,一次给这帮搬弄是非巧舌如簧的垃圾上个“课”,明白英雌久久以来不曾下手不是因为对这群废物“怜香惜玉”。
人无礼节,与禽兽何异?何为礼节,国之大事唯戎与祀,夫个人者慎独始终,合乎经义,思乎无为行乎有为,是为礼教。反观夷狄未有礼,行动止于本能,思想止于目下,苟学皮面不得实质,沐猴而冠沾沾自喜,故子曰“夷狄之有君,莫如诸夏之亡也“。
“走吧,共和。放心,我是中国人。他们再怎么样,敢把我一个外国舰娘怎么样?他们嘴上喊的那个‘英特纳雄耐尔’岂不是当众做了假?走吧,我们该登船了。“
行李早已收拾完备,先一步运上了等待开航的轮船。三个老乡嬉皮笑脸又难掩胆战心惊神色地先上了船。
“走吧。Vamos, mi amiga española.“(西语:我们走吧,我的西班牙女朋友。)
逸仙在这里,没有像水兵一样,用命令体的“Vamos“(注:西班牙语与法语的命令体,即第一人称复数、第二人称单数与复数形态的动词,在无主语且使用感叹号/语气时使用,一般从语气与语境中推断其是否是命令体还是普通体。)
共和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Muchas gracias para tu acta agresiva(西语:我为你大胆的行动而深表感谢。)“
这个隐藏在真挚笑容背后的大胆想法,此时的逸仙尚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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