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者一重一轻、一猛一迅,截然两样,是直到目睹碑刻,灵光乍现,才将二人之招连系起来,领悟到这份歧异源于他们对图刻的理解不同,竟成质性相悖的两式武技,然而一般的威力惊人。
“告诉你练成这门功夫的秘诀。”阙牧风压低嗓音凑近,故作神秘:
“‘别想破解所有的图’。说完了,欠我五两啊。留下这玩意儿的老王八不是什么好人,故弄玄虚,里头掺了大把没用的,无论想贯串起来,抑或一帧帧练个分明,都只是浪费时间,肯定把你往歪路上引。
“我能打过廿七块碑,拿到‘青出于蓝’,正是因为教了石世修这个道理,只可惜他是绝不肯认的。”哼的一声眯眼冷笑,狠狠扒完最后两口饭,用力咀嚼,仿佛吃的是某人之肉。
耿照有些诧异。“《卫江山剑》不是山主独创的武功么?”
“武功或许是,但图刻不是。”
阙牧风将碗一搁,举袖揩抹油嘴,摸着微凸的肚子,一脸满足。
“同后山玄览碑一样,都是几百年前的老玩意儿了,在石世修来之前便已存在。前山讲堂过去是间古刹,倾圮了百多年,为盗贼所据,石世修那老不死的赶走山贼土匪后,自己占山为王,干的是一样的事。”
耿照一看果然是。
石世修从白玉京流亡渔阳,也不过是三十几年前的事,碑后无论字图皆饱经风霜,岁月流风斑斑处,与前头诗刻的簇新平整全然不同,连不是方家的少年都能看出。
阙牧风怡然续道:“你兴许觉得我对石世修没什么好话,是因为他不把女儿嫁我,还将我逐出门墙,故尔有怨,这点我不否认。但你越是接近、了解这人,你就会明白我不待见他的理由。
“从古人遗留的石碑里悟出武功剑法,已十分了得,何须硬套名目,弄得活像是自己从无到有,白手而得?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又何必打肿脸充胖子,装得仿佛无所不知?如此作派,徒然教人鄙夷而已。
“我若要教徒弟,肯定只教自己知道的东西。”
阙牧风告诉耿照,过去石世修隐居处的中庭空地内,画了个巨大的八卦九宫图形,竖着写有“廿六之一”、“五之二”等墨字的竹简,时时移动方位,像是推敲棋步般,弟子们总以为山主是在研究阵法,只有他看穿老人钻研的是山道间的廿七幅冢刻。
“……是因为‘之’字后头的数目罢?”耿照直指关窍。
“按浮雕推测,每幅所叠人形至多不出三数,再多就眼花撩乱,刻啥都看不清楚。若研究奇门遁甲、九宫八卦,数字不会这么小的。”
“聪明。”阙牧风笑道:“别被发现了,他容不下你的。我猜你今儿去书斋,并没有看到这样的设置,对吧?在我拿到‘青出于蓝’那天,他便明白了,《卫江山剑》不该追求贯通图刻,成套地破解它们的意义,因为其中有些本来就是无意义的图,纯是阻碍。如碑上这三个重叠人形里,只有一幅管用,猜猜是哪个?”
耿照左掌虚划了半圈,右掌自底下穿出。
阙牧风面上的讶色乍现倏隐,旋即眉花眼笑,露出齐整好看的白牙,灿烂如朝阳,说不出的好看。
“完蛋了,你资质忒好,我都想收你当徒弟啦。”
耿照正色道:“我一直想要个姑姑,不若问问石姑娘?”
阙牧风点头。“记下了,回去拿给舒意浓看。你介不介意用血画押?”
“……小弟错了,阙兄饶命。”耿照求饶得异常干脆,半点不犹豫。
阙牧风拿到《卫江山剑》的“青出于蓝”,是在被逐下山的前一年。
有鉴于他平日啥事不干净捣乱,即便石欣尘已尽力说项,石世修也没打算留下他;考较不过是借口,横竖他也过不了,届时打发回家便了,也不致得罪阙入松。
卫江山剑的招式定序只是参考而已,个人悟练不同,阙牧风一路示演,起初石世修还不怎么上心,料他玩不出花来,哪知越瞧脸色越不对,来到编号廿一的龙跨千山碑前,阙牧风才使一半便给喊停,山主寒着脸森然问道:
“谁教你的?简直乱七八糟!”严峻的视线斜乜着女儿。
但石欣尘是守规矩出了名的,想也知道不可能乱教,定是阙家小子自把自为。
石世修罕见地从轮椅上起身,命弟子取来了一柄青钢剑,铿啷一声擎出鞘来,随手“嗡”的一振若游龙,冷道:
“汝父名动渔阳,觊觎忌惮者必多,舟山不能放你这般不尊武不敬己的半调子下山。这式‘龙跨千山’本是《卫江山剑》招眼,承先启后,继往开来,你偏偏放在最末……一定有很好的理由。用剑来说服我罢。”
“……山主!”石欣尘强抑焦急,柔声劝道:“牧风年轻识浅,或有些佻脱浮躁,我再督促——”
“你要制得了他,就不是今天这样了。”石世修冷冷回头:“还是你习惯了躲在你姑姑屁股后头,不晓得怎生收拾善后?”
阙牧风明知是激将,却吞不下这口气,狠笑道:“哪有什么收拾不收拾的?又不是杀人埋尸。山主指教,弟子求之不得,拜候。”长剑指地,权作行礼,觑准石世修目光微敛,抢先昂剑挺出!
石世修虽居“阜山四病”之末,但能与天痴上人称兄道弟的人物,修为怕不是天一般高,阙牧风自知走不了两招,早做好被他一剑震晕出丑露乖的准备。
岂料石世修并无折辱之意,剑上不带内力,纯是比划招式,放着阙牧风使完整套自把自为版的《卫江山剑》。
“那会儿我还吃了一惊,心想莫不是错怪那厮,老不死的胸襟竟如此宽大。”阙牧风对耿照笑道。
“可惜狗是改不了吃屎的,他只是想摸得更透些。”
阙牧风使到最后一式、也就是石世修定目的廿一式“龙跨千山”时,石世修以同式相应,双手持剑横击,便未附内劲,紧迫的风压声竟似有千斤之力。
石欣尘不及开声阻止,阙牧风亦是横剑一击,这下却是轻飘飘如鬼影般,既无声息、也不知是如何使得,竟与敌剑交错,剑尖忽然便出现在石世修的臂围内,而山主之剑亦至他腰间,眼看是同归于尽的局面。
女郎的惊呼声里,“铿”的一声石世修长剑转向,及时避开血溅五步的惨烈结局,一剑斫入冢碑中,差点削下一小块浮雕来。
阙牧风脱力坐倒,长剑落于身畔,摊开的右掌不住发颤,乃至握不住剑柄。
“我差点杀了他。”
洒脱的青年笑顾耿照,仿佛回忆的是什么趣事。
“若非那招我硬挤出气力施展两次,一进一出、一来一回,他的胸膛会先撞上剑尖,然后才把我砍成两截。吓得我他妈魂都飞了。
“从他看我的眼神便知:他和我一样清楚,比试是谁赢了。他的修为或胜我十倍,论《卫江山剑》,领悟实不及我。从那之后,他便撤掉书斋中庭的九宫八卦圆阵,却仍教弟子要贯串人形,将碑上三两帧图练成一式,所以伍伯献他们的剑法全都不行。”
他始终认为石世修给他“青出于蓝”并非出于肯定,而是封口。
消化完此战所得,就没有留着阙牧风的必要了,恰遇着“写信求亲”的荒唐事件,便乘机驱逐了他。
“这些年我常在想:如果老不死并未赶我下山,咱们开诚布公地把各自所悟摊开,毫无保留,或许让所有人一块儿来想,有忒多聪明的脑袋,专心戮力……一切会不会和现在都不一样?”
“但现实中没有‘如果’,这是我在遐天谷学到的头一件事。如果带了足够的衣物干粮,就不会冻死了;如果赶在入夜之前返回关砦,就不怕狼群了;如果好好贮存雨水,就能熬过长达八个月的旱季……说这种话的人,最后全死了。活着的人从不说‘如果’。”
阙牧风拍拍手起身。
在初升的夜幕前,他的笑容与其说轻蔑,更多的居然是惋惜,仿佛他知道这一切原本应该能有多好,却注定只能破落如斯,终至消亡。
……………………
“龙跨千山”的冢碑上,并没有找到阙牧风所说,山主错手砍落的剑痕。
为证明不是瞎说,阙家二郎拖着耿照满山头地跑,岂料廿七座碑冢居然无一破损,阙牧风兀自不饶,直到伍翟二人找到他俩,硬架着他下山为止。
伍伯献为耿照安排了一间独院厢房,耿照早早便闭门熄灯,自非就寝,而是尝试遁入虚境。
所幸“入虚静”的能力未受影响,他在虚境中调出神秘女郎的抡锤一击,与石世修的鬼影破围对照,参酌碑冢浮雕,果然阙家二郎的话确实有几分可信度。
而耿照之所以对石碑如此在意,是有原因的。
碑背的数字阴刻,无疑出自成骧公舒梦还的手笔,骧公亲书他在天霄城不知看过多少遍,那独特的婉媚韵致一眼便能认出。
而六臂四腿的诡异浮雕,则与玉像的风格一致,是不讲传统书画布局的惊人翔实,在玄圃山以外的地方从没见过,必是同一时期、甚且就是同一批人所遗。
舟山之主本应是与骧公宝箱无关的客观第三方,不涉七砦纠葛,对如梦飞还令仅有技术端的好奇心……但此际的情况已全然不同。
石世修所据之处,现成就有骧公留下的遗迹乃至武功,多年来无人知晓,起码天霄城于此一无所知,且他尚未完全破解其中秘奥,骧公遗宝对他的吸引力和重要性很可能远超预期。
耿照必须确定这不会威胁到天霄城和七玄盟的利益。
阙牧风认为石世修在冢碑正面——其实那是背面。
有怪异浮雕的才是原本的正面——题诗刻印是出于虚荣,不肯承认自己的武功是受古人启发,但这可能与自尊心无关,而是借此改头换面,避免七砦发现碑冢来历,还能正大光明摊在众人眼前研究,毋须遮遮掩掩。
事实证明这手效果绝佳,连在山上度过惨绿岁月的阙家二郎,都没意识到碑冢与骧公的关联。
他还是能上天霄城,亲眼见得那座水精穹顶大厅的,接触过的骧公遗址远超寻常。
——舟山之主究竟是什么立场?有何盘算?
一着错,满盘输。这事耿照非弄清楚不可。
前山的弟子们惊人地用功,直至月上中天,各舍才陆续熄灯,山道间不再有零星间或的提笼行影。
耿照趁阙牧风拖着他逛遍石碑的当儿,将道路摸了个透,借着月光摸黑寻路,很快就回到后山的留梦轩。
院门上缠了几匝粗大铁链,挂上重锁,显然石姑娘受够了不速之客。
耿照正寻思着要不要翻墙,忽听一阵轻细的脚步声,灯笼的光晕透出墙侧,少年赶紧隐身树丛,见一条婀娜有致的丰腴人影行至院前,从背影便知是石欣尘。
女郎提灯照着门上铁锁,似还不放心,又绕院墙往另一侧行去,约莫想检查后门。
良机稍纵即逝,耿照窜出树丛,蹬墙一跃,攀着爬满五叶地锦的檐头翻过墙,轻轻巧巧着地一滚;窜入黑黝的西厢时,正听着院外传来锁匙转动声,随即铿啷啷地铁链落地,石欣尘已推开院门,提灯晕黄映入海棠洞门,转瞬即至。
料不到她忒温婉的一个人儿,手脚居然这般快,所幸房内窗牖紧闭,黑得伸手难辨,耿照凭记忆在心中一一复位各处家俱之所在,一个箭步窜向衣橱——只有他知道里头是空的——连衣袂都未带风,赶在灯芒映上窗门前钻入橱内,只留一条缝窥视。
此际难以运使内力,耿照甚至无法判断自己会不会被女郎察觉,除了暗自祈祷之外,也只能极力抑住呼吸心跳。
石欣尘随手将灯笼置于桌顶,指尖掠过桌锦,美眸垂敛,似在怀缅什么,片刻浓睫瞬颤,仿佛忽自回忆中抽身,露出一抹很难形容的自厌……或许是歉疚?
轻摇螓头打起精神,取下灯笼纱罩,拿起桌上的半截残烛就火。
烛照映亮锦榻的一瞬间,照出倚着镂花门围、叠腿坐于榻缘的一抹纤长丽影,缀红鹦鹉绿的绣花鞋被玄色百裥裙衬得格外精神。
耿照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若她早就坐在那里,岂非将他隐于衣柜的行藏瞧得分明?
石欣尘似乎与少年同样吃惊,抚胸小退半步,露出锦兜的沃腴雪乳晃如扬波,娇躯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定定瞧着与镜中的自己一模一样的那张脸,面上阴晴不定。
耿照从没在她的脸上看过那种表情。
鬓边簪着黑曜石珠花的神秘女郎却好整以暇,垂眸抚着膝腿,悠然道:“见我像见了鬼似,怎么你真以为我死了么,欣尘妹妹?”酥哑的嗓音甜腻如蜜,看来她不光是对男人才如此,这股媚合着是骨子里带的。
石欣尘回过神来,又恢复那股带仙气似的出尘冷淡,漠然道:“你若死了,我会有感觉的。我只是在想,你来怎没同姐姐打声招呼呢,厌尘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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