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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他女儿只能嫁我了,堂堂男儿汉,我会负起责任。打骂随他,杀剐不行,这是为了他女儿的幸福着想,真要动武我不会站着不抵抗。”

耿照瞠目良久,见阙牧风满不在乎地叼着草叶,施施然迈步,简直难以置信,片刻才吐了口长气:“我要有女儿的话,收到这样大言不惭的信,指不定真的会杀你。”阙牧风大笑。

“你不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耿照仍不死心,追问道:“其中必有原因。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要负什么责任?”他十分在意神秘女郎自谓“我从前也问过阙牧风,不知他有无后悔”,此姝既非石欣尘,却有一张难辨真伪的脸,无论有心或无意,有没有可能是那张脸造成了两人间的误会?

阙牧风哼笑:“咱俩何时又有这样的交情了?你倒说说,我是会开哪种玩笑的人?赵公子,你手上的山芋比谁都滚烫,要不先管好自己罢。”故意将“赵公子”三字咬得特别清晰,虽是嘲讽意味十足,却无明显的不悦,只是不想继续拧在这个话题上。

耿照知难即退,两人三转五转来到厨房后门,阙牧风小心推开一条门缝,见内中无人,摆碗叠盘的哐当声全传自前堂里,蹑手蹑脚领着他钻进去,翻出两只海碗盛满热腾腾的米饭,掀开一只喷香的大铁镬,镬内是焖得油亮晶红的带皮五花肉,鲜脂晃颤直欲滴化,肉香浓郁,直欲扑鼻,连耿照这不怎么讲究的木舌头,也嗅出当中带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海味,咸鲜交迸,甜润适口,直教人欲死欲仙,竟是一道南方名菜鲞*肉。

鲞音“想”,鱼干也,拿来烧肉的通常都是鳗鱼干;?

发“靠”音,意指以文火收干汤汁,乃南方流行的烹饪手法。

流影城的老泉头精擅各地名菜,独孤天威更是吃遍五道,城中伙食涉猎甚广,故耿照吃过几回鲞*肉,对南方口味的甜咸鲜印象深刻。

“不止如此,”阙牧风压低嗓音:

“这锅是红糟鲞*肉,甜味的来源不是糖,而是红糟——酿红麹酒筛滤所得的酒滓,南方才有的玩意儿——比鲞?肉的发源地还要南边,可谓南上加南。红糟的甜味中带着酒液的醪醇香厚,比蜜或糖更适合红烧肉。李大娘烧这道菜用的也不是黄酒,而是女儿红……你闻闻这个香,你闻闻这个香。”

说得陶醉,手里可没闲着,大杓舀肉,小心翼翼却动作飞快,铺满了两海碗米饭,收得半干的殷红浓汁浇于其上,肉块肥瘦相间,晶莹欲滴。

“……为啥我们要像做贼似的?”耿照忍不住问。

阙牧风咧嘴一笑。“因为我们就是。”

蓦听一声霹雳雷响般的怒吼:“阙——牧——风!又是你!又来偷饭菜吃!你个天杀的浑小子——”一名胖大妇人风风火火掀帘而入,顺手抄起了厨台上的撖面棍。

“走走走走————!”阙牧风塞给他一只海碗,推着少年冲出后门,两人顶着沿途三两结伴的弟子驻足诧望,以及挥舞撖面棍穷追的李大娘,跑了半座山头才甩掉她,坐倒在道旁大石下咻喘时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接着像被点了笑穴似,笑到前仰后俯难以自抑,差点捧不住碗。

“小心……哈哈哈哈……你小心点,别跑了半天砸了碗,白饶!”阙牧风好不容易缓过气,不知从哪儿变出两双筷子,递了一双给他。

“吃!美死你。”

还真是。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耿照觉得这碗红糟鲞*肉特别好吃,直是平生未有的美味,配饭尤其过瘾,差点把舌头都给吞了。

李大娘的红烧肉不只有烧化的厚切大块五花肉,还有笋块和水煮蛋,同被醇厚的肉鱼酱汁炖得酥透,裹上晶亮鲜红的半透明浓汁,少年终于明白阙牧风为何要拿海碗盛,这玩意真能逼人吃完整锅饭。

“她还记得你的名字。”耿照稀里呼噜地扒完大半碗,忽然想到,忍不住笑起来。“你不都下山六年了?”

阙牧风用箸底挠鼻子,忍笑继续扒饭。

“忘不了,我从小偷到大。有阵子我专偷老不死的膳盒,吃完还装些骨头剩菜原样放回去,李大娘恨死我了。”

耿照正色道:“我觉得她应该挺喜欢你,只拉不下脸。换作是我,绝不只追你半座山头,下毒的心都有了。”阙牧风噗哧一声呛咳几下,连连捶胸,咳完继续低头扒饭,啥也没说,估计心里也是同意的。

其实阙家二郎和石姑娘挺般配,耿照边扒饭边想。

两人站在一块儿,瞧不出石欣尘的年纪长他忒多。

反正女大男小的夫妻组合所在多有,染红霞也大他六岁,两人终是走到了一块儿,可见事在人为。

耿照早他一步吃了个碗底朝天,连红糟酱汁都舔得干干净净,心满意足拍拍肚皮。

忽见山道对面,竖了座一人多高、两人多宽,四角镌有云纹的长方碑冢,碑顶刻着“龙跨千山”的四字横幅,龙字左侧镌了小小的竖写“廿一”二字,仿佛这才是文头,横幅下书有龙飞凤舞般的四句诗:

“祖龙跨海日方出,万壑千山独自飞,但使太平书青简,愿事元君住翠微。”

诗句旁另有几句零散刻文,虽是相同的字迹,明显非成于一时,颇有注脚的意味,如“诗礼传家,俱为国梁”、“儒者当心怀苍生,穷则如龙潜渊,守晦深藏,达则跨山越海,兼善天下”等等,佐有大小篆印,以字章成图,亦是美仑美奂,看得人心旷神怡。

“……你听他在放狗屁。”

光凭阙牧风不屑的语气,便知碑帖定是出自舟山之主。

“诗是他写的,篆章也是他刻的,可干货不在这边,而在背面。有没发现山道特别曲折?就是为了确保大家先看到他涂抹留字的这面。”

耿照半信半疑,绕到碑后一看,果然背面有巨型浮雕,虽是人形,却十分的怪异,颇异于寻常碑林所见——

碑中之人有三对臂膀,一对单手指天,一对作势锄地,另一对手臂却是一屈一伸,并掌如刀,当胸贯出;腿脚亦有两双,其一单膝跪地,其二不丁不八,朝前的脚尖微微向内,蓄势待发。

人形的衣裤绉褶、指掌纹理栩栩如生,对人体比例的拿捏尤其毒辣,扬弃写意的艺术讲究,无比鲜活地表现出某种动态。

若有三对手脚三颗头,还能说是三组重叠的人形图样,但碑刻里偏只有一个发盖及肩、深目高颧的异域男子头颅,精细之甚,乃至令人产生不适的感觉,仿佛不管走到哪边,都被那双斜视的浓眉大眼盯着瞧。

而“精细”对三双臂膀引发的肢体走向、衣褶牵连等,则造成灾难性的影响,只觉处处扞格歪曲,直接把它当成三头六臂的阿修罗来雕或许还不致如此,诡异到令人生出困惑之感。

云纹冢碑的右上角刻着“廿一”二字,大若并掌,字体丰润、提按分明,线条劲健空灵而有弹性,瞧着眼熟,此外再无其他字刻。

耿照暗自凛起,不由得留上了心。

“你是到哪儿都盯着人家武功秘笈瞧的体质啊。”

阙牧风见他打量得入神,故意啧声。

“武功秘笈?”耿照猛然省觉,浓眉轩起。“这是——”

“廿七座《卫江山剑》的石刻碑冢。这是第二十一块。”

(……果然如此!)

碑上三具人形里,左臂屈右臂伸、中宫直进的那一招,耿照今日之内已见过两回。

头一回是在打铁作坊,神秘女郎单膝跪榻,运腰腿之力,以锤代剑挥出的那一击;第二次则是在书斋里,石世修出手试探,单臂突破他双手防御的、鬼影般的一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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