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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造甲的工艺,乃白鼎派有别于赤鼎、玄鼎二家,独一份儿的绝活,以甲决事、释疑、传承衣钵,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据说在三鼎未分家的古老年代,龙尾湖祖坛所立的祖师雕像,不执兵械,而是分持锤凿,身披重甲,可见甲胄与锻具做为本门根基,尚在刀剑之先。

白鼎派自证高于赤玄二派的论述,往往根源于此。

虽然赤鼎派和玄鼎派未有造甲技艺的传承,但匕鬯大典并非白鼎派独有,其余两派的匕鬯仪式多采取各造兵器、持以互斫的变通之法,连著名的“三鼎鏖兵”也是如此,故常为白鼎派门人所笑。

诸葛承鼎的心气甚高,不惟想承继靡草庄的家业,更以重造、执掌白鼎派为目标,乃至混一三鼎,让诸葛残锋心无旁鹜,专研圣僧之道,突破久劳无获的多年困境。

诸葛残锋不以为儿子的铸炼造诣逊于自己,差的也就是些许火候,但承儿天分既高,用功又勤,本就没甚好担心,却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应允诸葛承鼎召开匕鬯大典。

诸葛承鼎为此十分烦恼,甚至隐约怀疑起:父亲不如表面那般肯定自己,只是碍于父子情面,不忍直言。

本想求助圣僧,奈何离三昧行踪无定,正自徬徨,却受到两位叔伯的大肆鼓励,仿佛久溺者忽遇浮草,精神为之一振。

天痴上人——那会儿他还叫樊轻圣——鄙夷一切宗门祖制,却对自造兵甲、两两对刺的勾当赞叹不已,任何事上升到玩命的份上,一概值得尊敬,虽傻但牛,无话可说,是男人干就对了。

这等妄言,诸葛残锋自未理会;真正动摇他的,是石世修的保证。

“承儿所造之甲,我会亲自检查。”白衣秀士将柳眉般秀气的名刀驺吾推过桌面,笑道:“你平生所铸刀剑,有能砍断这柄‘五兵佩’的么?”

诸葛沉吟良久,审慎摇头。

“难说。便不计刀柄异材,此刀钢质亦非凡品,能历数百年而锋芒不减,我想不透秘诀是什么。”没有耐久的把握,“难说”二字,却是指锋锐或可一搏,似狷实狂。

石世修知他实无讥嘲之意,仍被微微一刺,强按下心头愠恼,正色道:“你的刀剑若不能断驺吾,必不能刺穿承儿之甲。我会确认这点,才让他披甲上场。”

诸葛残锋一向尊敬他的博学睿智,但事涉爱子的性命,不容含混,并未故作了然地收下这句意味不明的保证,定定地直视对方,静待进一步的说明。

“承儿携甲来见我时,我将以驺吾试之。”石世修解释道:“若刀能穿甲,我便说服他打消念头,或新造一甲,或干脆放弃匕鬯大典,因为他父亲能造出与驺吾刀同样锋锐的刀剑,不可逞一时之快,枉自送命。”

“未必能够。”诸葛仍是摇头。“只是难说。”

石世修笑起来。

“他不需要知道。这个谎言,由我来说便了。”

“记住,”白衣秀士叮嘱他:“甲上若有刀痕,代表挡住了驺吾,你的刀纵使强过五兵佩,我料也就是稍胜半筹,肯定捅不穿两层甲,则大典续行无碍。

“若甲上无痕,代表承儿不让我试刀,兴许是怕损及甲胄,难以示人,也可能有其他理由,那便请你换一把刀,毋须拿出平生之作,就用第二好……不,用第三好的作品罢。你儿子够优秀的了,给他个机会。”

诸葛残锋是带着满溢的感激离开不应庐的,石世修与他相识多年,从未在他面上看过那样的神情。

寡言不代表不懂人情心思,诸葛残锋深深明白:拒开匕鬯,将为好不容易修补复原的父子亲情,带来难以想像的巨大伤害。

承儿眸底的徬徨、受伤和自我否定,将要压不住了,一如父子间的日益紧绷,徘徊在即将爆发的临界。

他不能失去承儿。他已失去过一次,差点没挺过来,承儿其实并不知道,他的浪子回头究竟拯救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诸葛残锋犹记得大典当日,平明前的骤雨将庄外的竹林洗得碧绿一片,晨光穿透匕首般的层叠竹叶,原本的青翠竟透着异样的澄黄,笔直的叶脉如熔金般,是炉火在转青之前的那种璀璨和饱满,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那时,世界看起来美好极了。他还不知道自己将在稍后亲手杀死独子。

承儿的甲衣完美到令人眼眶发热,那是一袭形制古朴典雅的明光重铠,两环并置的护心镜下缀着精巧的鳞甲片,石世修果然不负所托,成功说服他造了双层甲。

胸腰处的铠形宛若镔铁生就的鲜活肌肉,将厚重灵活熔于一炉同冶,巧妙地取得平衡,无论机能或美感上俱无退让,各自相竞,最终双双攀上了巅顶。

那是他从未拥有过的精巧匠艺。

龙尾湖祖坛的圣像若仍存于世,披的肯定就是这样的胄甲——诸葛残锋忍不住想。

他于兵器未曾考虑过“美”,刀剑不比诗文书画,美既斩不了人,求美何益?

直到目睹铠甲的瞬间,诸葛残锋才生出茅塞顿开之感。

是承儿狠狠教训了他一回,这巴掌搧得他有些晕,欣慰之余,心头竟隐隐窜生出一丝异样。

或许……是艳羡?

年轻,是真好啊。承儿在这个年纪,便已磨练出这般技艺,未来将攀上何等境地!而我……却已经老了啊。

从庄内现场的一片静默,诸葛残锋明白这不是自己的谵妄,受邀观礼的众人也与他一般同受震撼,而这正是承儿所精心策划的结果。

齐聚靡草庄的,是散落于东海各地的白鼎派支脉,大到如厉工门、刀钱五鹿氏这等开枝散叶小有名气的派门,小至师徒单传、已成家学的江湖散人,邀集二三十人前来观礼,当中多数甚至没见过《铣兵手》,只是仍有锻造技艺的传承。

诸葛残锋也试图联系过这些名义上的同祖远亲,但结果多半惨不忍睹,毕竟宁为鸡首,勿为牛后,有的嫌白鼎派的招牌蒙尘已久,无利可图,有的则老早便蹭着这块招牌来营生,谁肯认一个半路杀出的正统传人?

有人说得更露骨:若肯以《铣兵手》秘笈为前订,待他练成后,也不是不能考虑并宗……凡此种种,令人难以悉听,不乏接触过后,从此与靡草庄结下梁子的。

这些人之所以愿意亲履渔阳,全是冲着匕鬯大典而来。

樊轻圣是对的——以兵刺甲、以命相搏这种荒唐事,无论成或不成,那是决计难看不了,特别还是老子刺儿子,傻子才不来!

直到承儿展示甲胄,才教众人倒抽一口凉气,彻底镇住场子。

很久以后,诸葛残锋才终于慢慢意识到:承儿行走江湖的那段日子,必与这些旁支有所接触,乃至结下交情;登门递帖时更是礼数周到,或诚意相邀,或极陈利害,仔细撒网,耐心等待。

匕鬯大典是他收拢绳网的最后一步,而非撬动人脉的起点。

回到仪典进行的当下。便是在东海以造盾甲闻名的厉工门和刀钱五鹿氏两家,也不得不承认诸葛承鼎的铸术远超预期。

眼看靡草庄锻武双绝,未来的主人又有羁縻招揽之意,若能以帮会的形式先结成一宽松大盟,在愿享武功铸术的前提下,便暂奉他诸葛家为盟首,对外以白鼎派盟的名义行事,似乎也不是一单不划算的买卖……微妙的气氛转变,正在赞叹频仍间悄悄酝酿着,未能逃过台上庄主那双沉静如恒的锐眼。

除此之外,诸葛残锋更在明光铠烁亮的左侧护心镜,瞥见一处细小的刮痕,落于繁复精巧的雕花间,连一贯吹毛求疵的承儿都未察觉,出手奇准,落点巧妙,必是石世修所留。

纵以驺吾刀之锐,也无法刺穿明光铠,这是无法亲临大典现场的老四,秘密向自己传达的关键讯息——

不对,不是这样。石世修早在他上舟山求问的那天,就把答案告诉他了。

“毋须平生之作,用次好……不,第三好的作品罢。”白衣秀士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儿子够好了,给他个机会。”

(他……这是让我放水的意思么?)

诸葛残锋恍然大悟,忽觉好笑。

忒简单的道理,想必连三岁孩儿都能懂,我却到现在才会过意来。

交出掌门大位,毋须苦苦寻觅一件刀剑难伤的罕世胄甲,只要能放下就行。

因为兵器——或说“选择”——始终都在掌权者的手里。

锦袍男子的指尖,在整整齐齐并列在锦盘上的四柄利刃间游移着。

这里的每一柄都曾是他的“平生之作”。

居首的剑器是在白玉京覆灭之后,他耗时十年才完成,锻造它的每一锤里都饱含着悔恨、痛苦和思忆成狂,是他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不堪回首的过往纠结着难以直面的如今,那仿佛连自身都想一并毁灭的自我厌弃,最终成就了此剑无可匹敌的坚与锐。

剑成以来,它砍断了石世修此前此后锻造的每样兵器,遍数舟山,仅驺吾能与之相对而无伤。

号称“百艺兼通”的石世修愤而不铸刀剑,日后索性封炉,不知与此事是否有关。

其名春草,剑长尺六,通体莹碧,形如竹叶,是柄短剑。

——承儿之甲既挡下驺吾,便换春草也无妨。他忍不住想。

临时搭就的棚台之下,爱子正在媳妇和家丁的帮助下着甲——这本不是能公开示人的环节,但诸葛承鼎再度发挥超乎常人的敏锐直觉,临时决定在场边披挂,随着甲胄精巧内构的展开,越来越多人凑近攀谈,聊的内容也从锻甲的技术层面,延伸到结盟合议的远景。

年轻的少庄主并未因此飘起,有来有回,合宜守分,不知不觉成为整个大典的最核心,五鹿氏和厉工门的代表分占他身畔除妻仆外最重要的位置,联盟的稳固三角俨然成形,灯彩点缀的竹搭棚台反而成了角落,只余诸葛残锋默默在台上一隅,挣扎着要选哪柄利刃。

迟疑的指尖移向居次的长刀,然后是旁边的三尺脱鞘青锋……最终停在置于锦盘最末的,毫不起眼的匕首之上。他想起承儿小时候的模样。

“良辰已至,”承儿清朗的声音将他从纷乱杂识中唤回,似远实近,莫名的有些陌生。

“还请父亲赐兵!”周围欢声雷动,迥异于初来乍到时的隔阂与观望,简直不像同一批人。

“……是‘庄主’才对。”不应该叫父亲的,不成体统。

他动了动嘴唇,不确定有无出声,反正没人能听见他喑弱的纠正,更有可能是不在乎。

你准备好了么,承儿?

他试图望向台下众人簇拥的爱子,青年身上耀眼的明光铠却恍若日轮,回映着刺目光华,难以迎视。

回神时,诸葛残锋已持匕首走下,众人对他选了盘上最不称头的兵器明显是失望的,但毫不意外:匕鬯大典本就是择贤让位、一代新人送旧人之用,得保不失,顺利过渡,岂非才是理所当然?

走个过场,这靡草庄……不,该说是即将到来的白鼎盟新主,便要来啦!

但你准备好了吗,承儿?

你知道江湖有多险恶吗?

这帮人只是贪图你的家传武功、铸炼秘诀,乃至妻子的美色,靡草庄的财富等等,你能抵御这些个无底的贪婪和恶意,准备好随时与之厮杀拼搏,毫无迷惘?

——证明给我看。

证明给我看,你准备好了。

靡草庄之主的位子,不是这么容易坐的,不是你想要就能拿走。证明给我看。

不是这种喧嚣的肤浅浮华,你披上甲胄时,有意识到这是赌上性命的愚行吗?

为了保护你我做了这么多,你……终究是要拿命来赌的么?你就这么想证明,你比父亲更强?

那就来吧!

证明你能独当一面,稳坐一庄之主的位子……证明它。证明给我看……好好证明。就用你的性命来证——

“噗”的一声细响,匕首从诸葛承鼎的胸膈贯入,丝滑得如穿进牛油的炙刃,连铠甲交叠的坚固结构、肋骨、脏器、血肉……都无法稍稍顿止。

不起眼的乌黝匕尖在背甲上穿出俏皮的一小角,其上的细小血珠却留之不住,轻巧地弹散开来,仿佛一离匕身又突然恢复成液体,砸碎在雕花细致的甲胄之上。

所有人都愣在当场,包括诸葛残锋自己。

连受邀观礼的樊轻圣、张冲都不及应变,瞠目结舌地坐在棚台另一侧的太师椅中,仿佛正试图理解着,何以诸葛残锋会突然动手弑子。

时间像是停在了这既荒谬又骇人的一幕,始终无法恢复运转。

直到诸葛承鼎的妻子开始尖叫,撕心裂肺般的凄厉恸哭,猝不及防地回荡在春日怡人的山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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