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天痴的怒气只冲石世修一人而来,目无余子,狠笑道:“你是在暗示,老子才是背后的主使?”
石世修摇摇头,笑容苦涩。
“这不足以解释所有疑点,你也不是那块料。有个更简单也更合理的推测,能完美解释一切:他从圣僧处得了‘随风化境’的真传,为奉玄教攻打通宝钱庄时,由明矶处盗得千灯手,而后又盯上了我那卅年一击的无鸣玄览神功,才上的舟山。”
天痴与诸葛面面相觑,天痴的薄唇动了动,似想快嘴回一句什么,终究没说出口,可见绝学“随风化境”的出世,对僧人的冲击有多大。
面对指控,诸葛残锋未为孙儿稍置一辞。
如此寡言、心思不形于色的人,不问一句便接受了他人对爱孙的指摘,耿照忍不住想:“方骸血过往都干了什么勾当,令祖父绝望如斯,不存一丝攀诬误指的侥幸之心?”
“我仍是不信。”沉默片刻,天痴上人哼笑:
“就算是我,不应庐也非能来去自如的地方。兹事体大,便要牺牲几条无辜人命,谅你也不敢不铆足全力,留下那个小畜生来。若教他出入无禁,你家闺女怕是头一个要遭罪,就凭你石世修,偏说不得‘我留不下他’这五个字。”
石世修大笑,笑得前仰后俯,不住拍打扶手,状若颠狂。
天痴微怔,满以为戳破了石世修的谎言,以致这厮图穷匕现再无顾忌,作此狂态;为别苗头,也跟着豪笑起来,却等不到白衣秀士歇止,渐渐收了笑声,神色僵冷,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
“……因为我办不到。”
石世修抹了抹眼泪,淡然脱口,快到石欣尘不及阻止,俏脸为之色变。
“我无法运使内力,已有十数年光景,内力还在不在都不好说。舟山排布的机关阵图,全为保守这个秘密,不让你们知道我已形同废人,毫无自保之力。”举起右手捋袖于肘,以腕脉示之,等若将命门交到对方手里。
此举乃武者大忌,但石世修表态随二人近身察探,借以自清,不得不说是破釜沉舟的一着。
“……父亲!”石欣尘急得美眸含泪,不顾礼仪,失声脱口。
阙牧风“啧”的一声按住剑柄,暗提内元,却将拔剑的肌肉放松至极。
万一天痴、诸葛当真不要脸面地动起手来,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为姑姑和老东西争取逃走的机会—— 可惜他高估了自己。
天痴身形微晃,肥大的织锦袍袖泼喇喇地兜着风,忽如大鹏飞降!
阙牧风只觉视界一暗,金红袈裟织成的殃云遮去天日,就这么兜头罩落,风压如有形质,摁得他动弹不得,握剑之手死死抵着剑鞘吞口,不住发出喀喀磕碰声,就连膝腿都被压得屈跪着地,任凭他使尽吃奶的气力,也难挣起分毫。
这是他头一次面对“气机锁定”。
天痴非是以内力迫得他无法出手,而是靠着极精纯的杀气,贯入他连结身体与意识的某个点,令周身之力无从发动。
被切断联系的体感时间仿佛极漫长,足以在百无聊赖间开始回顾人生片段,也可能只过了一霎眼。
石欣尘和他一样动也不动,他无法扭头去看稍远的赵阿根,但赵小子的动作贼快,若能行动自如,决计不会袖手,肯定要重演一回救下骑兵统领的神技,可见这会儿也是无计可施。
青年愤怒到几欲笑出。
(可恶!这鬼神一般的对手……人怎么可能打得赢!)
突然影遮急遽缩小,似是远逸,一杆铁枪似的挺拔背影横里突入,来人挥臂如刀,“唰!”劲风横扫,半空中的金红衣影乍攒倏展,宛若赤鳞旋尾,天痴迎着刀气飘飞,落于两丈开外,浑无半分勉强,仿佛不是诸葛残锋逼退了他,而是原本就打算如此,才得滑畅如水,不见丝毫罣碍。
“老三,”僧人挑眉嗤笑,满面不豫。“你知道你是打我不过的罢?”
“比试不赢,搏命未必。”诸葛残锋平平说道,听不出半分烟火气。
“嚓”的一声丝滑细响,天痴身后的大钟顶端,粗逾杯口的环状钟纽斜斜滑落了半截,残件哐当哐当地在钟上弹跳两次,才砰的一响坠落地面。
天痴面上的冷蔑微凝,硬生生收敛几分,取而代之的是狠戾与警省。
诸葛残锋后发先至,拦在他与石世修之间,迅疾无伦的身法天痴全看在眼里,与其说惊诧,倒不如说毫不意外——诸葛老三是个努力派,一别十数年,把自身的短板练成长处,简直再合理不过。
谁知诸葛真正下了死功夫的,岂止身法而已?
他的“铣兵手”已练到能以隔空刀劲,削断近三丈外的铜纽,且刀气成弧,乍看是中宫直进,逼得凌空扑至的天痴半途而退,实则绕了大半个弧削下钟纽,意在示警,不让老兄弟轻举妄动;若非预判了天痴的反应,无法造成这样的效果。
在旧谊疏淡、渐行渐远的十多年间,并非只有自己在进步——天痴强烈感受到这点,不由得收起轻慢之心,只是石世修拊掌大笑的样子太惹人厌,拉不下脸承认罢了。
诸葛残锋转头道:“别笑了,老四。莫让我后悔信你。”
石世修这才收声,伸出双手,讥诮的眼神始终不离天痴,盯得僧人切齿咬牙,一迳戾笑。
诸葛朝他脉中度入些许真气,做了几个简单的反应测试,余光一瞥天痴,权作示意,低问:“为何不说?”
石世修明白其意,问的是“当年为何不明说”,惨然一笑:“我没把握你会信我。你若不信,那也是理所当然。”诸葛无言以对。
他是西北火工名门“三鼎鏖兵”中的白鼎一脉,投身军旅前,白鼎派也如赤鼎派一般,早已没落多年,门人流散,绝艺《铣兵手》在诸葛家五代单传,成了靡草庄的家学。
举庄东迁后,诸葛残锋再不问江湖庙堂事,专心培育独子诸葛承鼎,期望他青出于蓝,乃至叩问圣僧大道,赢得“随风化境”的不世绝传。
问题是:诸葛残锋是白玉京有数的高手、出类拔萃的匠师、体恤军民的将领,但同时也是平凡的父亲和糟糕的老师。
诸葛承鼎在父亲过于的严厉管教和殷盼下,一直都过得很辛苦,母亲早逝,父亲又寡言,缺乏缓冲调剂的父子关系日益紧绷,长成后遂负气离家,浪迹天涯。
在外闯荡几年,诸葛承鼎才慢慢体会父亲的用心,兼之娶妻生子,思亲之情油然而生,最终带着妻儿返家,父子间得以重修天伦,渐入佳境。
那几年,该是诸葛残锋毕生最幸福快活的时刻:儿媳孝顺、金孙可喜,爱子醉心武功铸术,奋发上进,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复兴白鼎派的基业,光耀门楣,让老父能金盆洗手,专心求道;即便如此,当诸葛承鼎提议举行“匕鬯大典”时,诸葛残锋仍禁不住地犹豫起来,并未答应。
匕鬯大典乃白鼎派的至高仪典。
鬯发“畅”音,盖指以秬麦酿的香酒,匕则是割肉的食器。
二者并称,指的是祭祀宗庙用的器具,本身便有大典的寓意。
这个仪典通常是用来解决纷争的——“鬯”也有弓套之意,引申为防具。
争执的双方一铸兵一造甲,着甲的一方须承担更高的风险,若能成功守住,得到的自然也更多。
在白鼎派的门史中,每遇非常时刻,无法按祖宗成法选出掌门,便会举行匕鬯之典:候选者锻打一甲披挂,由长老执门中首席锋器刺之,能挡下即意味着身带天命,为苍天所选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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