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作“刹海”与“离三昧”两截来看,刹海便是浑名,离三昧则是法号了,似乎更合理。
但离三昧说在他出身的门派里,已有“斗胜武尊”和“护法狮子王”两号——尽管在江湖上闻所未闻——再添个“刹海”似乎太多了,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石世修没敢冒昧请教,索性以“圣僧”呼之,余人有样学样,便是最执拗的樊轻圣,也没坚持太久,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称谓,喊得无比自然。
离三昧在樊轻圣的离人居、张冲的梅花林、诸葛的靡草庄,以及舟山不应庐轮流驻锡,接受四人的供养,经常消失一段时间,又倏忽出现,神龙见首不见尾,比自称“痴道人”的樊轻圣还要任性。
而无论驻锡何处,只要人还在,四病总是缠着他讲武论道,舍不得虚掷片刻,唯恐少听了圣僧教诲,离摸索出“道”的路子越来越远,失去继承衣钵的资格。
若离三昧的真传最终如“宿命通”的预视所示留在渔阳,失之交臂是决计无法忍受、足以令人悔憾终身的。
但离三昧实际待在舟山的时间,远多于其余三地,原因无他,盖因僧人极为喜爱石欣尘,总夸她有佛缘。
小女娃从四五岁起便侍奉在游方僧人身畔,离三昧随口教她背诵佛典,讲经说法,石欣尘非但不嫌陈闷,反而听得津津有味,自小就有“玉面观音”的架式,证明僧人慧眼无虚。
言行间总透着股骇人虚无的离三昧,只有在小石欣尘的面前会显露一丝人味,仿佛意识到自己仍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而非动辄以“尔等”喻人、遗世独立的超凡圣体。
其余三病固然眼热,就连石世修自己都不免怀疑:会不会圣僧因着偏爱之心,私下传授欣尘丫头武艺?若然如此,那可真是令人五味杂陈——
不知该宽慰或可惜,此事最终并未发生。
死了心的石世修赶在女儿七足岁前,堪堪为她打下通明四达功的基础,以免误了练武的最佳年纪,日后成就有限。
四人揣摩着继承“随风化境”的道,认知可说天差地远,其中又以樊轻圣最极端。
他以圣僧在所来处既有“斗胜武尊”之称,其道必是百战不殆、胜者为王,对其余三人的挑衅也就越发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全然不顾后果,使他原本就偏狭的性子益发地惹人厌,冲突不断升高。
此前石世修对耿照说的四人反目之故,正因略去“争夺衣钵”这个根本目的,以致听着极不自然:无利可趋,何以进取?
补上之后,却是再自然也不过。
石世修的武功在四病中本就敬陪末座,虽然差距甚微,这也使得他打从一开始就没准备靠武力压胜,而寄望于触类旁通,纵使未得衣钵,只消圣僧点拨一二,捅破昭明境界的窗户纸,便无“随风化境”,也不算空手而回。
白衣秀士站在旁观者清的角度,渐觉原本的兄弟爬山已然变质,解铃还需系铃人,该是请求圣僧出面止斗的时候,岂料离三昧就此失踪,再没有回来过,反抗宿命的赌约遂不了了之,扭曲的情谊却难以复原如初。
随着樊轻圣练成千灯手、张冲重创、诸葛丧子……一连串的变故令四病彻底决裂,往日情俱成泡影,只剩解不开化不去的嫌隙憎恶,不共戴天。
耿照总算理解山主听到女儿口称“圣僧”时的那股倾慕真诚,何以会如此不快了。
对少女石欣尘来说,离三昧是位亲切和蔼、本领高超的长辈,但站在石世修的角度,那人却堪比灾厄。
若非急于求道,又仗有圣僧可恃,石世修也不会鲁莽地推进彼岸花的试验,致使爱妻身亡,自己内力全失形同废功。
虽说不能全怪他人,但激起了四人的争斗之心、又背誓遁走的刹海离三昧,想要将责任撇得一干二净,只怕也不容易。
但耿照不明白,石世修于此时向自己透露此事的原因。
离三昧的存在确实是理解四病交恶的关键,然而此事原不足为外人道,不应庐之主对少年的青眼有加,毋须再以透露一桩不相干的陈年秘闻谄之;以白衣秀士的智慧,于此际重提往事,必有深意。
“圣僧确有一着克服‘宿命通’的妙棋,那便是领悟‘漏尽通’,超克生死,不入轮回,借此打破‘须将衣钵留于渔阳’的预视——我也曾这样安慰自己。”
石世修耸耸肩。
“但换个角度想,若根本没有这样的预示呢?从头到尾就是个局:他为着某种目的而来,事成即去;誓言本是权宜,兑现与否又有什么分别?”
这个可能性耿照也想过。
离三昧身负峰级高手之能,旁人很容易便陷入“他图什么?武功都够杀尽所有人”的迷思。
事实上,无法以武力取得的事物所在多有,如武登庸无法阻止爱妻殉国,蚕娘前辈无法令鬼先生放弃一统七玄;认为拥有绝世武功便足以得到一切,不过是弱者的想像。
便坐上铁刑架王座、公认寰宇无双的武烈帝独孤弋,此生的遗憾,难道还能少了?
问题在于:石世修并未指出离三昧拿走了什么。
若这个损失如此隐晦,以致十数年后,受害的当事人仍无法具体描述,那么很可能他并没有真的损失了什么。
圣僧就是赖皮而已,仍属无辜。
石世修似与他心念一同,点了点头,悠然续道:“但遇到你之后,我有了不一样的想法。记不记得你提过舒家丫头所言,关于奉玄教的教尊之事?”
舒意浓转述血骷髅的话语,说教内甲子一度的“降圣大典”,角逐的是做为教尊乩身的资格。
雀屏中选的天命之人,能享有一甲子不老不死、青春常驻的岁月,除开为至寒之神传达圣意的若干时刻,便是扎扎实实不老不死的六十年,且神功无敌,足以傲视天下五道,寰宇之间再无抗手,乃至一统江湖,荡平五道,建立起千年不灭的玄圣之国——
为说服不应庐之主加入同盟,并力陈奉玄教为患之烈,耿照向石世修提起过这段,只改成舒意浓自盲信的母亲处听来,隐瞒女郎为邪教驱使的痛脚。
“有没有觉得这话很是耳熟?”石世修怡然道:
“改玄圣之国为佛国,活脱脱便是某人的口气。”
耿照睁大了眼睛。
“您的意思是说——”
“不只如此。”石世修打断他的错愕,正色道:
“圣僧销声匿迹的时间,距今约莫十五年前,之后不久,阿好便离开了我,他二人在舟山是碰过面的,并非毫无交集。此外,天霄城之主舒焕景,也是在十五年前忽然暴毙,死因不明,其后遗孀姚氏便信了奉玄教;要说是巧合,实令人难以信服。”
容嫦嬿——如果她便是于好的话——也差不多是在十五年前来到姚雨霏身畔,这点耿照还未与石世修提过,时间轴却意外吻合,更加的启人疑窦。
他现在是怀疑刹海离三昧隐于幕后,策划了这一切,斯人便是真正的奉玄圣教教尊,以“玄圣之国”包装其佛国理想,打算认真实践血流漂杵、肝脑涂地的建国大业,历亿劫而不灭么?
确实。
为了造朝廷的反,一名峰级高手躲藏起来,把手伸进古老的武林世家,藉杀掉首脑而掌握孤儿寡母,利用她们筹措军资武器,吸收徒众兵马,耗费十五年的光阴才略具雏形,开始计划浮上台面……凡此种种,听着并不违和。
“除你带来的奉玄教线报,另一个关键是方骸血。”
把耿照的讶异全看在眼里,白衣秀士不急不徐,娓娓说道:“我曾怀疑他是衔诸葛或天痴之命来杀我,但此人的千灯手造诣不在陆明矶之下,以他的年纪,绝不能再将铣兵手练到这等境地,打娘胎里练功都不可能;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他身负‘随风化境’的异能,见景则悟,修为浑成。而普天之下除了圣僧外,无人能传授此功。
“此间一通,万事成理:他的铣兵手乃是家学,自幼习练,又得当世正传悉心点拨,造诣自深;千灯手则是以‘随风化境’盗自陆明矶,那句‘重圣轻凡之人’也是拷掠自陆明矶口中。天痴把这个宝贝徒弟当成命,必不会害他,此事显非天痴谋划。”
耿照听到“家学”二字,心中喀登一声,唯恐唐突,语带试探:“靡草庄的那位诸葛庄主呢?他与方骸血的关系——”
“祖孙。”石世修尽管克制,口气中仍是满满的感慨。
“但诸葛为人耿直,且其孙与他有杀父之仇,难以化消,自小诸葛便管教不了这个孩子,才送往锭光寺交给樊轻圣。诸葛丧子一事,他也有点责任,这才担下管教的职责;闹成现在这副德性,樊轻圣脱不了干系的。”
耿照半天才会过意来,敢情诸葛残锋的独子,竟是死在他自己手上。
方骸血怀着父亲之仇,不惜与祖父翻脸,又为奉玄教杀死叔祖辈的张冲,意图行刺石世修未果。
他若能对“金罗汉”陆明矶痛下杀手,以盗得千灯手绝学,那么天痴上人也必是他的目标。
“为此我必须见天痴、诸葛一面,告知张冲的死讯,有心人意在阜山四病等。阴谋早已启动,敌暗我明,尚且不知如何阻止。”
但石世修不能离开舟山。若无阵图和机关保护,不应庐之主将成俎上的鱼肉,这回方骸血可不会再失手了。
天心湖畔的祭台——耿照灵机一动,终于明白山主为何让伍伯献等抢修此地。要掩藏内力全失的秘密,哪有比在自家地盘更方便架设舞台的?
“我已教阙家小子往锭光寺与靡草庄送帖,在上巳节之后,邀他二人于天心湖畔一会。阔别十五年,阜山四病终于再度聚首,可惜张冲已逝。”石世修定定望着少年,神色无比凝重:
“我需要你向他们说出你所知的一切,证明此非我之臆想。倘若其中真有圣僧涉入,则天下五道间,再无一处安全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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