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拖延到最后一刻,终究还是来了,盖因宿命不可违,从预见的那一刻起便已无可转圜……意思是说,你必将衣钵交给了我们其中之一,是也不是?来渔阳探访故旧、刻意迟上游云岩,都是你对‘宿命’所做的挣扎,只不过注定徒劳无功,对不对?”越说越发张狂,眦目欲裂,几欲笑出。
其余三人想起游方僧对他说过的预言,不由一凛。
——我同你没甚好说,你还是出家罢。
“宿命通”的预视与僧人的意志无关,不如说他似乎不断在反抗预见的结果,然而便如樊轻圣所说,宿命既不可违,僧人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枉自徒劳罢了。
游方僧竟未否认,轻轻笑了起来。“我并不讨厌狂人,尔虽是愚蠢粗鲁,目空一切,但直来直往这点我还是欣赏的。我与你说个故事罢:
“在我的来处,人人都是武痴,生死无悔,如癫如狂,佛法若不能使人变强,谈什么普渡众生?全是空话。这种极端的思想,源于千年之前外敌对我等的迫害,我的同门坚信无上的佛国需要一名绝对的领袖,天下俯首,能信手屠灭真龙,以杀护生,方能巍然立于十方三界,历亿劫而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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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且慢!”耿照听得舌挢不下,目瞪口呆。
“他竟说天痴上人是狂人。这门派上下何止是狂,简直是疯了!哪有……哪有这样的出家人?”
石世修笑道:“我也觉得离谱。但仔细一想,圣僧虽是比丘,其出身未必便是佛脉。就像樊轻圣那厮虽剃度为僧,又练成佛门绝学千灯手,只怕佛经都没读完过一部,浑身上下哪有半点佛性?说到底就是个假僧人,教出来的徒弟如‘金罗汉’陆明矶,只在锭光寺修习武艺,亦非佛门中人。”
耿照一想也是。
例不远求,南冥恶佛虽做过僧人,剃头点了戒疤,却是集恶三冥之一,所部饿鬼道莫说佛脉,行事还算不算是人都不好说,可见首脑便似出家的比丘,门派也未必是佛门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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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轻圣虽被僧人说是“狂人”,听到这里也不免有些懵。
莫说佛中武脉,遍数黑白两道,从没听过有这般极端的门派,说什么“无上佛国”,简直是胡言乱语,怒极反笑:“你在门中是最强的么?当今之世没有捞什子真龙,想必你也是挺憋屈了。”口气满是冷峭讥嘲,全不惧惹怒游方僧,也不知是对宿命通忒有信心,抑或疯起来谁都敢咬,不在乎后果如何。
谁知僧人居然点点头,怡然道:“我是最强的,百年以来未逢敌手,打下诸院通行的‘斗胜武尊’封号,也管叫‘护法狮子王’。
“但宿命神通让我预见了一切:这些似无止境的争斗并非是要选出法王,他们相信真正的无上佛国之主早已降生,始终徘徊于红尘之中,选拔出的使者只须将他寻回,便能转动千辐圣轮,带领佛国重归大地……约莫便是这般荒诞无稽的笑话。
“千辐轮乃兵车之轮,转轮圣王是靠武力征服四方,再施以佛法统治,与红尘中兴衰起落的王朝并无不同。没有什么徘徊红尘的佛主,尔等要佛国再临,便只能执起刀剑,登上兵车,以武力摧毁一切阻碍,无视于肝脑涂地、血流漂杵,成王败寇,如此而已。派俩使者入江湖悠转一圈的,什么都复兴不了,还找捞什子佛国之主!”
出家人所谓的“普渡众生”,在游方僧信口说来,竟是一幅以鲜血涂就的炼狱景象。
——他说的是造反。
四人心念一同,莫不遍体生寒,心惊胆战,但想起故国破灭、阀头僭主之恨,又觉说不出的血热。
澹台王家尚在之时,众人若有这般雄心与觉悟,甘为朝廷抛头洒血,不以避世为念,何至沦为亡国奴,惶惶不可终日?
不禁对僧人涌起一股莫名的钦敬憧憬,仿佛蒙他说出了心底想过无数遍、碍于身家顾虑难以付诸行动,只得暗自深藏的那个念头,满腔郁闷得到了宣泄口,听着无比酣畅。
只是游方僧并无半分昂扬,面色一片木然,喃喃续道:
“我同他们说过了无数次,‘你们不是我的对手’、‘无人能胜过我’,但他们还是要打,最终也全倒在我脚边,有的终生难再动武,有的失去宝贵性命;我反复解释‘我找不到那个人’、‘红尘中并无佛国之主’,他们仍是不愿相信,使我至此,而后客死异乡,将百战无败的宗门衣钵留于此间——这我也已经说过,奈何无人听进。
“‘宿命通’最可悲处,莫甚于此:不是未来不可改,也非预言无人信,而是人之愚,注定尔等终被我执蒙蔽,便信我言为真,也无法轻易放下尔等那可怜可叹的痴妄执迷,一步一步走上绝路。而我须得亲眼见证、亲身经历,无从逃避,实令人怒极恨极,绝望不已。
“因此我下定决心,赌上‘狮子王’的尊号,要抵抗宿命到最后一刻。我不会轻易地交出衣钵,除非尔等之道,最终说服了我,方能得到‘随风化境’的传承。但遗憾的是我已看过尔等的未来,只能说一切终是徒劳。”
他平举右手食指,一一比过。
“贪、嗔、痴、慢,尔等差个疑字便齐了五毒,堪称世间执妄的缩影,心中无道,也走不到大道之上,故而失败。不信的话,可以试试。”
“‘随风化境’……那是什么?”耿照忍不住问。
“便是圣僧身负的绝学,据悉也是突破境界,得以成就‘无人我相’的不二法门。”石世修露出苦涩的笑容,自嘲道:
“具体是个什么玩意儿,我也说不清楚。圣僧曾示演过一次,不倚能预知敌招的宿命神通,而是以天星掌打败樊轻圣,以铣兵手打败诸葛,其雪花神掌的修为比梅花林嫡传的张冲更加深湛;而我玉京石氏的通明四达功,三百多年来未曾外传,是到了我这不肖子孙的手里,因无子息,不得不传予女儿。
“但那会儿两个丫头尚且年幼,我连教她姊妹俩的念头都没动过,圣僧却以最纯粹的四达功劲压倒我的挪移运化,致使一切招式无用,彻底颠覆了我对武学的认知。”
耿照诧异之余,不免有种恍然之感,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难怪后来石世修潜心钻研卫江山剑,专注重现武皇绝学,家传武功已不再是白衣秀士的骄傲,扔给女儿练、将来注定外流也无妨。
游方僧透过狠狠挫断他的足胫,强行打开了石世修武学上的眼界,始知天外有天,再没有敝帚自珍的必要。
石世修见少年沉吟不语,以为说得过于玄乎,令他费解,耐着性子解释:
“据古书所言,武皇承天和成骧公那样的武功修为,在金貔朝被称为‘昭明境界’,普天之下一代之中,也不十数人而已。但这个名头虽是新造,却非新指,在远古三宗统治东海时已有,道宗称之为‘至上真人’,在大日莲宗则管叫‘无人我相’。”
“无人我相!”耿照惊道:
“那便是圣僧所说的——”
“正是如此。”
石世修点头。
“说实话,我是在听到这四字的瞬间,始信宿命之说或许为真。我年少时偶在皇家典籍中得到彼岸花的记载,为逃离白玉京的汹涌暗潮来到东海,落脚处竟有骧公所遗的碑帖,如今又遇晋身‘无人我相’境界的绝顶高手……让我撑过这二十多年晦暗岁月的,说不定就是这份对宿命之说的企盼。”
僧人自称刹海离三昧,便以石世修博学多闻,也不曾听过哪处寺院有这样的法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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