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哭笑不得,该说山主思路清奇,还是女儿在他心中当真不值一文,让人睡了也就睡了。却听石世修道:“……你该问的,是我何以知晓。”
石厌尘、石欣尘姊妹乃一母孪生,与阙家兄妹一般,有着常人难以想像的特殊共感,耿照与石厌尘交欢时,石欣尘感同身受,是以窥破二人的关系。
以其性格保守,断不能同父亲说这等羞人隐私,再说石欣尘嘴上虽硬,看得出是真心爱护姊妹的,也没有出卖她的道理。
石厌尘则对父亲深恶痛绝,更不可能去说。
石厌尘的“啖精噬元”是从于好处学来,于好又是学自石世修,有无可能石世修根本就知道这事,明白女儿的口唾汗津与于好一样,都有着使人丧失内力感知的异能——
耿照忽然发现一个盲点,霍然抬头,正迎着石世修很难说是赞许或自嘲、兴许兼而有之的微妙眼神,心尖儿不由一吊,血脉贲张。
“我在碧蟾皇家书库的某部札记中,偶然发现将彼岸花精华练入女体,再交合练功的记载,经过极为缜密的考证之后,我断定札记出自武皇承天的亲笔,只是不知何故——其实也不难想像,藉药人及合欢法门练功,未免太不光彩——未被收录进公孙氏的武库之中。
“偏偏札记所载,正是公孙殃成就‘昭明境界’的关键,略去此节,武皇承天的武功便难以理解,恁是如何钻研,不过穿凿附会罢了,注定难窥全豹。而这正是一切的起点。”
石世修由此入手,进一步找出彼岸花的培育之法,再由起居注中判定当初公孙殃功成之地便在舟山,最终决定举家东迁,把研究带到现地来进行。
真要说的话,途中遇上樊轻圣、诸葛残锋等人,那才是误打误撞,张冲提议东来更是天外一笔。
石世修将这份巧合视作神启,益发有信心破解谜题,循着武皇承天的武道,成为人上之人。
他的夫人言韫辉出身玉京名门,文武双全,不惜吸纳彼岸花之精,与丈夫摸索合修法门,却始终难有突破。
诞下双胞胎姊妹之后,石世修赫然发现精液越发稀薄如水,爱妻的肚皮再无动静,始知彼岸之花于传宗接代有大害,然而悔之晚矣。
事已至此,若不能重现武皇承天绝学,一切就毫无意义了,石夫人这才把心一横,剑走偏锋,更多、更纯地汲取彼岸花,终至香消玉殒。
于好被带到舟山,正欲取代石夫人原本的工作,续行她摸索出来的新法门——也就是后来传授给石厌尘的“啖精噬元”——结果毫无悬念,石世修遂成为“啖精噬元”的头号受害者,彻底丧失了对内力的感知,形同废功。
“所以您也……”
隐约察觉这点,和听白衣秀士亲口直承,冲击力不可同日而语。
见耿照瞠目结舌,石世修却只淡淡一笑,怡然道:“我为何要坐轮椅、何以对外宣称修练三十年一击的《无鸣玄览》,俱为了隐瞒此事。我迄今仍未放弃寻求解法,是以持续培育彼岸花,但也没什么实质进展就是。”
“居然连《无鸣玄览》也是假——”
“说假就过分了。武皇札记中确有提过于‘玄览’二字石碑悟出武功,也说不倚内力后,劲力可持续积蓄,要汇三十年光阴之功于一击,也非不可能之事,其原理和相关的修习法门,武皇札记中皆有载明。公孙殃藉女人和彼岸花而神功大成既是事实,怎能说是假?”
他说得振振有词,耿照眼都听直了,突然失去了抬杠的力气。
连石世修这般才智,都被困在“啖精噬元”的绝境中,师父武登庸也不会比他更有机会找出解法,“形同废功”恐非恫吓,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少年忽觉鼻酸。
这身武功得来不易,除惊人的巧合机遇,更受过无数人帮助,挨过难以想像的苦痛挫折,就此化为乌有,真个是万念俱灰,霎那间生出满满的绝望。
石世修看在眼里,淡道:“十多年来,我日日按旧习呼吸吐纳,早晚行功,摸索出一套维持内外武功的法子。虽察觉不到丝毫内息,只能尽力不让身体淡忘,仍持有朝一日尽复旧观、乃至突破境界,练成武皇绝学的希望。你这都还不足一月,丧志嫌早了不?”
耿照闻言一震,既是感激,又复惭愧。
石世修内与昔日兄弟有隙,外受方骸血之流的恶徒觊觎,这个秘密关乎一身、乃至一派的安危,没必要透露给素昧平生的少年知晓。
除了同病相怜之外,此举简直有害无益,耿照想不出有何意义。
他心下一片茫然,浑不知还能做什么,怔然良久,已无过往的成竹在胸。
“从眼前之事做起,如何?”
仿佛听见他的心语,白衣秀士微微一笑,往他脑门上敲了个爆栗。
“一名铁匠打不了玄铁,咱们便轮番上阵,合两名铁匠之力为之。你瞧着又不蠢,千万别放弃思考。赶紧生火啊,愣着做甚?”
耿照如梦初醒,身体先于思绪动起来,加炭鼓风,折铁为胎,一如在辰字号房和长生园做惯的那样。
石世修振袖而起,一脚将轮椅踢到屋角,捋松腰带,右膀穿出里外数层衫子,露出雪白精赤的半侧健躯。
他的胸膛单薄却结实,肤色甚至比石厌尘还要白皙,肌束线条紧实如缅钢,瘦削似少年,皮肤紧实,浑无余赘,全然看不出已逾六旬。
这体态说是三四十岁的盛年,只怕质疑者不多。
他将带来的玄铁锁以形似大型杵臼的水力冲锤捶扁,从边上卸下了约指甲大小的一片,夹在两片铁方之间箝紧,于炉中烧得通红炽亮,箝至铁砧上,抡锤轰落,“铿!”一声火星四溅,宛若夜空中迸碎的烟花。
“看好了。”他落锤不急不徐,稳定如擂鼓,扬声道:
“此乃《卫江山剑》的一式图刻,名曰‘龙跨千山’,相信你已在阙家小子处听烦了,我就不再重复无用的剑法招式,只论图刻。
“正确解读图刻的要诀之一,即在于毋须全解,如此图唯一紧要的,即是由上往下斩落的这一手,以刀剑或以锻锤行之并无分别。此法可稍省气力,未必便需要内息。”解释落锤的肌肉运使法门,竟是毫不藏私。
石世修自未接触过《破府刀藏》里的非为邪刀,可说先天便失了指引,纯是瞎子摸象,靠解剖大量动物研究肌肉血行,制成模型,居然摸索出一套似是而非的运用之法,不无可观。
耿照听得入迷,渐渐忘了处境不利,观察白衣秀士的动作,将其讲解的内容与《破府刀藏》参照,不觉将昨夜摸索的心得和盘托出,两人热切讨论,理解得益发通透。
石世修无法运用内息,又缺乏耿照天生强横的膂力,尽管有“龙跨千山”的诀窍,也只撑了两刻,趁着回火的当儿,将锻锤塞到少年手里,接手鼓风催火的累活儿,浑无半点架子,就是名求好心切的匠人。
“换你来!一刻后再轮我。”
“……是!”
耿照知他非是贪懒或力竭,而是锻打玄铁就需要这么强的力道,方能将坚质均匀地锻进铁胎中,一旦锻打的力量减弱,势必前功尽弃,平白浪费了好材料。
少年一锤砸得流火飞溅,斗室内一霎大明,石世修满意极了,边鼓风边以掌击地,叮嘱道:
“别太急,也别太缓,每下劲力一致,就像唱歌儿一样……你会唱歌不?”见耿照全神锻打,并未回话,也不介意,听落锤与自己的击地之声渐渐趋于一致,嘴角微扬,微露赞许;意兴遄飞之余,信手抄起半截余铁,轻叩砧底,和着此起彼落的锤音,击节高歌:
“洪炉入夜熔镔铁,烈焰天风卷红莲,震谷铮*如血战,千岩万壑染烽烟。
“刀屠梃杀何为别?膘肥莩瘦出玉阶。无以异也,无以异也,率兽相食也!
“君锋莫救斯民苦,汝锐难当百姓劫,不看谁家驱六马,钗钿锤罢伴娇颜。
“雄图霸业终须尽,野鹤孤云比性闲。便自未甘,便自未甘,毋应厌人间!”
沉雄的歌声与清脆的锻打激响若合符节,如以铁筝伴奏,初时隐带刀马杀伐,在寂静的黑夜中听来,无比动人心魄;末段却有旷达之感,佐由悠扬动听的曲调,闻之胸臆一清,尽扫沉郁。
……………………
门外石欣尘早已回转,怕扰了二人协作,提着食盒悄然倚门,未敢径入。
她从不知父亲有把动人的好嗓子,不曾听他吟此诗谣,那伴随着铿铿劲响的歌咏像是唱给砧上的铁胎听,夹杂着对新生的殷许以及对此世的失望,深情而哀伤,是她无缘得见、无从想像的一面。
就像她心底有块地方,是父亲永远无法走进的,父亲也对她们姊妹俩封闭了生命里的某个部分。
不同于自小叛逆的厌尘妹妹,一向循规蹈矩的石欣尘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不,或许她是知道的,只是假装不懂罢了。
父亲知道我欺骗他吗?
所以才不断惩罚我,以冷漠嫌恶的神情和语气,以对这名少年过分的亲昵及宠爱……是因为他知道女儿永远都渴求着父亲的疼爱,才这样做的吗?
决定以这种残忍的手段处罚她的父亲,一定也是很伤心、很痛苦的吧?
但石欣尘别无选择。她发过誓的,为了守住誓言,她必须承受这一切。
女郎攒紧箧盒的提把,玉一般的指节绷出淡淡青白,骨骼似透肤可见,足见用力,倚着门扉闭上了眼睛。
……………………
作坊内,耿照心无旁鹜,足足锻打了一刻有余,蓦听山主大喝:“换手!”猛然醒神,不假思索递出钳锤,矮身催鼓炉火,惊觉白衣秀士的歌声犹在耳畔,算不清他反复唱了几遍,歌词几乎烙进耳鼓脑海,但觉苍凉豪迈,头皮隐隐发麻。
仔细一辨并不难解,乍听说的是打铁,其实是控诉朝廷辜负百姓,以致饿莩千里,死伤枕藉。
这般世道,便铸成宝刀宝剑,又有何用?
刀枪木棍杀人,哪比得上朝堂恶政杀人多?
不如将良铁锻成发簪梳篦,送给心爱的女子,换来娇美的笑颜。
末段语意一转:哪怕对王政失望透顶,被放逐成了闲云野鹤之身,也不该讨厌这个世界——大约是这样的意思。
石世修抡锤高歌,神采飞扬,袒露半边的精瘦肩臂与褪至腰间的数重白袍,形成一幅融合精致与粗犷、阴柔与阳刚的绝美图画,古往今来纵有名工钜铸无数,肯定没有他这样的。
耿照从未想过如铁匠和书生、江湖奇人和公侯贵族这般相互乖离的形象,竟能在一人身上平衡得如此巧妙,不禁被吭亮的歌声所引,将肩臂酸涩抛诸脑后,忘情地挥锤鼓风,仿佛不知疲累。
两人轮流锻打,进退有如一身,毋须言语,将铁胎整成尖锥,修整外形,调节细部,始终维持着力道与节奏;最后把大致成形的炽红发针浸入淬火油,桶中明光一霎而隐,旋即窜出丝丝白烟。
箝出油桶的发针笔直坚挺,通体布满如发丝又似流云的致密纹理,虽未打磨,却隐泛着乌狞暗华,神采慑人,这是玄铁坚质完美融入铁胎中、经反复折打锻合,方能显现。
少年抹去额汗,紧绷的精神为之一松,惊觉自己正哼着那支歌儿,见白衣秀士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黝黑的脸微微一红,讷讷搔头。
“就很好听啊。”这倒不是违心的客套话。
“曲是我做的,前头的三段诗却不是,只第三段的末句让我随口改了。你不是想打把发簪送舒家丫头么?”石世修哼笑:
“原句本作‘锄犁锤罢作桑田’,让我别铸刀剑,以免落入官家之手,终成害民之恶器,我因而封炉挂锤,此处遂闲置至今。
“前朝的进士爷,写几首歪诗还是可以的,过往我与诸葛打铁时,他常和张冲在屋外饮酒,席地而坐,旁若无人,很是潇洒。那会儿我们都没想过,会有势同水火的一日。”
耿照会过意来,他说的是俗名樊轻圣的天痴上人,想了一想,道:
“我比较喜欢第四段,尤其是末句‘毋应厌人间’。没有了这句,前三段虽是慷慨陈词,令人热血沸腾,但除了骂得痛快,似也没有其他足以振奋人心之物。骂人不难,难的是解决问题;保有不厌人间的心,才能继续怀抱希望罢?”
石世修微露诧异,神情一缓,似是忍住了笑意,悠然乜斜。
“你这拍马屁的功夫便未一日千里,也有五百里多。你就这么想让别王孙砍了我?”耿照也笑起来。
以白衣秀士心高气傲,不得不以《无鸣玄览》为名,掩饰内力全失、形同废功的窘境,谅必心里极不好受。
然而,日前方骸血闯山,石世修须倚仗机关才能勉强与之周旋,若换了其余三病找上门来,后果不堪设想。
也难怪他愿意放下尊严,以精心构筑的谎言欺瞒昔日众兄弟,想方设法闭门谢客,不与三人接触,以免机事不密,无力自保。
耿照不是没想过透过石世修牵线,让天痴与反天霄城阵营保持距离,起码别在劫远坪会上助拳资敌,使七砦的选边游戏得以重回对己方有利的旧形势。
但越听越觉阜山四病心结难解,石世修非但劝服不了天痴,一旦由他出面斡旋,反而火上浇油,越发不可收拾。
通常这等纠葛,少不得要牵连几条人命,才会闹到无可转圜,但在石世修先前的说法里,耿照听不出有这样的死结。
光以比武较劲所生的意气,完全无法解释四人反目的程度,尽管白衣秀士说得轻巧,内情必不单纯。
少年隐约觉得,今晚他不是来打铁,而是来交心的。
但交心须直白无隐、坦承以对,才有机会得到回应。他有预感山主要透露的秘密,绝不只丧失内力一桩。
果然石世修搁锤坐落,随手耙梳散乱的额发,嘴角虽扬,却带着满满的苦涩疲倦,垂落视线,喃喃说道:“我们四人确实是为了武功反目,却非争捞什子谁是第一,而是因一名僧人之故。但凡有他在,谁都不是渔阳第一,有甚好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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