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如刀皇,也认为《非为邪刀》的招式派过于牵强,又无相应的心法推动,待修为足以驾驭这等繁复的路数,破敌实也用不着花费偌大气力,以简驭繁,岂非更佳?
故不欲耿照修习,以免徒儿被繁花迷眼,反倒不美。
殊不知破译此刀的关键,便是每帧浮雕上的四个数字,各自对应《非为邪刀》的四式解说,搭配图刻动作与其上的肌理变化,才能重现武皇承天的绝学。
耿照用来闪避石厌尘的这一手,便是石世修使过的阙牧风版“龙跨千山”,然而不倚内息,硬生生将执重的长力转为迅疾,再以坩埚连同铁水施于臂上的下坠之力转换增速,快上加快,一缩之下,石厌尘竟迳穿而过,而后耿照才将迅疾转回持重,放落坩埚,转换长柄上的反震之力,及时抓住女郎腰带,借她的疾冲势头为长力,一把拉回。
《非为邪刀》存想的不是内息,而是血。
内力做为武者、练气士独有的修练语汇,向以虚渺着称,即使解剖人身,也难见穴道经脉的存在。
有趣的是:存想内息对内功已成的耿照来说,在被“啖精噬元”影响前是自明的;存想血液的流向、以重新定义肌肉发力的法门,反而才是想像。
明明受伤流血能清晰感受,但做为另一种新的武学系统来理解时,血行就跟普通人看待内力一样的虚无飘渺。
所幸转换肌力后,总伴随着强烈的肌肉酸痛,能借此判定发动与否,免去盲人摸象的尴尬。
短短半夜的时间,只够他勉强理解右臂肌束的运用法门,十次里大概仅五六次能成,连声称过半都心虚。
像方才那样毫无间断地连运三次,回回都成,直是天降奇迹,哪怕差了一丁半点,此际石厌尘便已是半截焦尸,起码要以严重的灼伤毁容收场。
少年半点也笑不出,剧烈的肿胀酸涩侵袭肩臂,似刀割针刺,纵使身下玉人美眸流眄,又娇又坏的模样无比诱人,也没眼去看,板着脸起身,森然道:“厌尘姑娘,我不想你待这儿,请你离开。”
石厌尘咯咯娇笑,款摆而起,本想说几句骚话逗他,见少年目不斜视,表情森严,颇有些意外,哼笑:“唷,生气啦?忒开不起玩笑。”拍去尘灰,背着手踅出门去,倒也干脆。
耿照终于明白,何以石世修会说厌尘姑娘“不是恶而是混沌”、“她光存在便能伤着你”。
如初遇那会儿,她于石床上横锤一击,对尚且是陌生人的自己痛下杀手,明明两人既无冤仇,也不涉利益纠葛;如今想来,未免也狠毒得太没道理了。
石厌尘不是成心的。她没有恶意,但若造成了无可挽回的伤害,可能她也不在乎。她只在乎她在乎的,耿照无法确定那是什么。
从石厌尘的言行态度,几可断定她与奉玄教无关,否则以女郎掌握的情报——特别是他无法使用内力——血骷髅不可能没有动作,方骸血也早该去而复返;就这点而言,她甚至比石世修更可信。
但女郎那难以捉摸的、毫无责任感可言,信手便能破坏点什么的奇行异举,注定不会是理想的合作对象。
耿照本想借以敲打血骷髅,看看能否掀其老底,此际却只盼女郎别再来碍事,以免连个简单的砂模都翻不好。
他心情极差,肌肉堆叠的疲劳又无法以内力消除,臂膀无力,持重频频颤抖,更影响打磨等精细活;勉强翻得几枚发针,研磨时或弯或折,竟无一枚堪用,抬见屋外却已是夜幕低垂,眼看又浪费一天。
“……可恶!”
耿照心头无名火起,抄起工作台上的残次品便欲掷地。
听得砰砰的拍门声,料是仆人送饭来,无意迁怒旁人,收敛火气沉声道:“我不饿,请将饭菜搁门外便了。有劳。”
虚掩的门板砰一声撞开,一乘木轮椅无声滑入,来人没好气道:“搁门外的饭菜都馊了,你倒是给我全吃下去啊。”竟是石世修。
耿照精赤上身,葛衫绑在腰间,褪去鞋袜,裤管卷到膝下,就是昔时在辰字号房里干活的模样,见推轮椅的是石欣尘,恨不得有个地洞能钻。
女郎却仿佛视而不见,柳腰微弯,对白衣秀士道:“我拿些新做的餐点来。”
石世修点头。“带点酒罢。我忽然想喝刺血蔷薇露。”
女郎温顺接口:“知道了。”即便退出,自始至终都是垂敛眼帘,未与耿照目光接触。
耿照知她非是冷漠,而是体贴,唯恐自己难堪,才找借口离开,对比另一位石姑娘直是天渊之别,不禁暗暗感激,对她更增好感。
石世修瞥他一眼,叹道:“我本备了这个来打醒你,看来是用不上啦。”摊开掌心,赫然是枚乌沉沉的小巧锁头,瞧那异样的钝光便知是玄铁,纯度不低,十分坠手。
耿照还维持手攫发针、便欲掷地的姿势,不用看也知自己是什么狼狈相,满腹火气顿时泄尽,讷讷放落失败的成品,苦笑:“是我辜负了山主的期待,连山主特意准备的考较之物都用不上,可说废到了家。”坐倒在炉火余烬旁,双手抱头,不发一语。
石世修早提醒过他,翻砂法或焚失法只能用来浇铸凡铁,在质地奇坚的玄铁锁之前,软趴趴的锁匙未必能转开锁心。
唯一的破解之道,就是以毫无花巧的硬功夫捶一枚玄铁锁针,硬碰硬地扭开铁锁。
这道理耿照再清楚不过,他原本就打算这么做,只是没料到会忽失内力。
无内功根基的普通铁匠也能锻打玄铁,只是要耗费更长的时间,承受更高的风险;要解决舒意浓乃至天霄城的困境,他偏偏就是没有时间。
耿照对石厌尘的恼恨,除了恼她不看时间场面、不分轻重胡乱出手的混沌本质之外,更深层的愤怒,却是来自“啖精噬元”所造成的结果。
顿失内力打乱了原本的计划,不但失去对付奉玄教的武力优势,令自己这支突入敌后的奇兵反成了整个计划的最大罩门,更使天霄城丧失在劫远坪之会纠合七砦的筹码,败相既呈,神仙难救。
血骷髅也好,须于鹤也罢,乃至隐身幕后操纵局势、每一着都抢在他们之前的阴谋家……但凡其一获悉此事,怕连睡觉都会笑醒过来。
当然耿照也不是毫无责任,正因如此,才令少年格外懊恼,深恨管不住下半身的自己,落得自废武功的下场。
轮椅上的石世修静静看着他抱头无语,冷不防问道:
“你睡过厌尘丫头了,对不?”
耿照愣了一愣,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差点跳起来。
却听白袍秀士悠然续道:“梅玉璁再怎么嫉贤妒能,鸡肠小肚,谅他也不敢把别王孙的独子教成这副鸟样。我料你是被‘啖精噬元’剥夺了运使内力之能,没有在短时间内锤炼玄铁的把握,不得不用翻砂脱蜡碰运气。”
——世间偷香窃玉之人的至极恶梦,就是这种避无可避的岳父局。
“睡我女儿”有时甚至要比“睡我老婆”严重得多,耿照不由得魂飞魄散。
然而,“是她勾引我的”这种话,只会使对方的杀意极大化而已,即使是事实也绝不能说。
石世修如蛇般盯着鹌鹑似的少年,似乎非常享受凌迟他的过程,任由时间慢慢流逝,悠长的沉默几乎将耿照活活绞死,半天才掸掸膝腿,好整以暇。
“你不必一副偷了别人家牛羊的死样。与人交,妻子不过衣服耳,况乎以你俩的年岁,合著厌尘丫头是吃了嫩草,万一东窗事发,我还得担心别王孙寻我晦气,那才叫一个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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