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我重新坐在了紧紧挨着她的地方。
“因为尊严,对么?”我轻声对她说道,“你想证明,你的梦想并不是儿戏,是值得自己付出生命的东西……”
初邪没有否定我,她没有力气说话。
“的确有很多人已经放弃了自尊,以爬虫一般的姿态活着。但这些人,就算你能够拯救他们,他们仍然是一群爬虫。只不过,他们跟随的人从燃墟变成了你,仅此而已。但是你为什么会觉得,每一个新人类都已经丢弃了尊严?”
初邪的手颤抖了一下,她听到了我所说的话。
“他们会证明给你看的,我是这样相信着的。”
我说完话,然后离开了一直守护她的位置,走到了平台的最远端。
阿杰一直站在这里,我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眺望着下面的人海,有意的不去看初邪所在的地方。
之所以要做出这种姿态,是因为我已经感觉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几分钟之后,身后传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声响。
一个蹒跚路过了平台的少年,将小半支蛋白棒偷偷的扔了上来。
现在迁徙队伍早已远离了拥有前进据点的暗面,食物的配给一天天变得捉襟见肘起来。
所以,那或许是少年两天之内所能分配到的唯一的口粮。
但是他在走过去的时候,毫不吝啬的将那东西扔到了初邪的旁边,然后低着头默默的继续前行着。
我早已发觉了人们心中对初邪产生的那一丝敬意和爱护,只是当我守在那里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展现的勇气。
我没想到的是,当我故意走开之后,他们会用这么直白的方式表达出来。
那个少年的行为就好像点燃了导火索,越来越多的人靠近了悬浮平台。
三分之一根的、半根的、甚至还有一捧捧散碎的……那被视为最重要的食物,一次又一次的落在了初邪的旁边。
这是某种来自于平民们的祝福。
初邪并没有拯救他们,而是他们在拯救初邪。
或许并非如此,因为是初邪的存在让他们知道,有人和他们一样,在心底深埋着一丝光明。
初邪微微的睁开眼睛。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些乳白色的、比金银都要珍贵无数倍的东西掉落在自己的面前。
人们可以为一己之欲抢夺,也可以为拯救别人而馈赠。
而后者就是证明,证明这尊严并不是初邪赐予他们的,新人类并没有完全丢弃尊严。
他们曾经在黑暗之中煎熬着、踌躇着是不是要为了活着而放弃尊严。
很多人选了,但还有很多人在选择之前,看到了初邪的光芒。
他们选择了跨向她所在的,光明的一面。
有的人将自己的水瓶扔了上去,有的人在路过的时候高声喊了两句打气的话,有的人自发开始组织身边的人一起给初邪分摊食物,还有的人开始向走在后面的人传话,希冀着在他们离开之后,能有人继续为初邪做这些事情……
他们在说话,为了别人的幸福还有自己的希望在说话。
曾经冷漠的、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迁移着的人们,做了不一样的事情。
无论是为了初邪还是别的什么,他们给自己背上了某种责任。
无论是去做拯救者也好,还是怜悯者也好。
他们只要重新试着去背负了责任这种东西,那么他们从此将不再被奴役。
初邪应该领悟到了,新人类并不需要她的拯救,至少不是以她所想象的方式。
女孩哭了。
在被痛殴的时候都没有哭泣的女孩,在这个时候哭出了声。
她用那只还能动的手,探向了最近的那一块蛋白棒,缓缓的将它抓住,然后努力塞进了嘴里。
女孩一边哭泣,一边咀嚼着来自于希望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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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燃墟派来的战士找到了我和阿杰,对我说燃墟要见我。
两个人替我和阿杰守在了这里,而我们则向燃墟的飞艇飞了过去。
我让阿杰候在了外面,然后在燃墟的起居室里见了他。
就算有高级理疗器的帮助,两三天的时间仍然不足以让AZZA留下的伤痊愈,不过看上去肩膀上的伤并没有影响燃墟的行动能力。
这个家伙正在房间里活动踱步,风信儿则在旁边一张沙发的扶手上坐着,手里拿着帮燃墟擦汗用的毛巾。
屋里面没有第四个人了。
“为什么叫我回来?”我一边问燃墟,一边走向房间角落的酒台给自己倒了一杯喝的。
自从参加了他举办的聚会,他给我的那杯酒的滋味就一直占据了一条我的神经。
“有人去救她了。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该演的戏还是要演的,尽量不想让你在平民那边抛头露面,给他们留下和我一条战线的印象。”
我回想了一下,平民们现在确实不知道我的存在。
第三军团反叛的情报从来就没有机会让平民得知,我的知名度就仅限于贪狼两个字而已。
“你让谁去救她?现在总该让我知道了吧?”
“旧反抗军的人,你都认识。”
燃墟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立刻想起来,当初过来参加派对的时候,恰好遇见了旧反抗军的三个支援部队队长:毕露兹、阿莱格里亚和古斯塔夫。
原来那并不是巧合,燃墟应该在那时候就给他们安排了现在的计划。
“和他们一起脱离的还有对初邪有很高忠诚度的一万两千名旧反抗军的战士。就算汞先生的残部想要找麻烦,这些人也够用了。时间上差不多了,现在他们应该已经把人救走了。”
燃墟漫不经心的对我说着。
他勾了勾手,示意我把酒瓶给他,我照做了。
“你又让她带走了一大堆人,不怕她再搞事情?”我故意问。
“她确实天真的像个小孩,但毕竟不笨。现在要是还看不清'那条路',那就当我失算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燃墟谈论初邪之时的语气变得相当温柔。
这很奇怪,因为我能感觉出来,他最早之前对初邪那种嫌弃和蔑视并不完全是装的。
而现在……
“我一会儿就去旧反抗军看看她的情况。”我说。
燃墟点了点头:“不是看一下情况那么简单,这一万多人可得靠第三军团的作物飞艇养活啊……他们叛出的时候可没带着飞艇一起。另外,别忘了回去做一下军备。我们离光面已经不是很远了……”
“要做好和里林开战的准备么?”听到这句话之后,我有些微微的不安。
“如果奥索维没有骗我的话,大概并不需要打仗。但是……哼……你也知道,他那个人……”
“不能全信……”我笑着接了他的话。
燃墟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给了我重新聚集起来的旧反抗军现在所处的坐标。
我按照坐标的指示,很快就找到了那支部队的位置。
我赶过去的时候并没有被为难,因为到了地方我才意识到,这些人大多都是熟面孔,而且都认识我。
我在旧反抗军中虽然威信不算很高,真正指挥过的战士也不过几千个,但至少对初邪有着忠诚度的战士都是一些老资格的家伙。
这些人肯定对我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况且现在我因为种种原因,存在感比当年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虽然了解燃墟计划并且参与了对初邪营救的只有二三十个对初邪最忠心的战士,但整个旧反抗军看起来并不是通过煽动对燃墟的仇恨所凝聚起来的。
我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他们能够下定脱离燃墟支配的决心。
一万两千人已经不少了。
战士们以五六艘中型飞艇为中心,在海床上铺开了一大片。
能够带出五六艘中型飞艇已经不错了,而且这些飞艇大多都是为了装补给品用的。
如果我不能够及时和他们取得联系、或者出现什么意外的话,那么这些东西至少能够他们撑上两三天。
我在队伍里见到了古斯塔夫和阿莱格里亚。
前者和我曾经关系还算融洽,是个丑陋但是性格温柔的大块头男人;而后者曾经则和我有过矛盾,不过那些矛盾也早已沉没在了时间里。
他们和我寒暄了几句,大家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曾经为了单纯的目的在暗面打拼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是那么的遥远。
他们带我进了其中一艘飞艇。
飞艇里面如我所想,被补给品塞的满满的,不过总归是在里面给人留了些许可以活动的空间。
毕露兹正在里面陪伴照顾着初邪。
作为旧反抗军中不多见的女性领袖,毕露兹和初邪的关系曾经算是非常要好了。
初邪躺在一张简易的折叠床上,正在输液。
她断掉的手被戴上了理疗设备,脸上的伤也经过了精心的处理。
之前虽然被燃墟伤到,但除了手之外都不算太重,最大的问题还是脱水和饥饿带来的虚弱。
女孩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休息,看起来精神还算不错。
毕露兹他们都是知道我和燃墟计划内幕的人,所以并没有把我看成是背叛者。
他们放心的让我和初邪单独呆在了一起。
当飞艇只剩下我和初邪两个人之后,我轻轻将手放在了女孩的手背上。
初邪没有拒绝我的动作。
“手还痛不痛?”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非常安详。
“打了一点点麻药,所以不痛了。”初邪对我微微笑了一下,我从那抹笑容里读出了我所预想到的情感……
我们两个相互对视着,沉默了很长时间,或许我们都不知道该对对方说些什么。
最终还是初邪先开了口。
“我承认……你是对的,燃墟也也是对的……终归还是我有些天真了。可能是因为幻想被打破了,无数人因为我倔强的想要打开一条通向真实的道路而死,所以很内疚……在看到那些苦难和不公的时候,我的视野就被挡住了。”
我一直都知道,初邪的负罪感是她那种执着反抗的决定性因素。
她在这件事情之后能够重新冷静下来审视曾经的选择,这是绝大多数人所做不到的,尤其是男人……
“我一直以来最错误的地方,就是搞错了战场……”女孩叹气。
“为什么这么说?”我轻声问。
“燃墟夺走了反抗军,所以我一直就把他视为敌人,一直觉得就是因为他统治的方式,所以导致了一切的一切。我被恨意蒙蔽了双眼,所以做了蠢事。其实,我只要做一件事情,就可以让平民们的日子好很多很多……”
“该怎么做?”
初邪自嘲般的笑笑:“因为目光短浅的人并不只有我一个呀……那些克扣着平民粮食、靠着手里面的特权作威作福的战士们……蒙蔽了他们双眼的是对饥饿和无助的恐惧。他们怕自己变成那些被自己剥削和欺压而食不果腹的平民,所以他们只能够看到手里现在紧紧握着那一点权力。”
初邪用手指指了指胸口:“真正的战场,在这里。”
她擡起头,看着天花板:“我所要做的就只是告诉这些战士,该向前看。我们终究有一天会出去。当我们回到原来世界的时候,那些被他们所欺压的人都会重新变得平等,而他们手中那些现在可以带来安全感的权力,将烟消云散。”
我点了点头,终于算是明白了燃墟之前所谓的'那条路'指的是什么。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初邪在经历了这一切之中,终于看清了燃墟想让她看清的东西。
“是了。我们就快要到光面了,只要借着这道燃起的希望,把这个想法传播到每一个战士的心里面就足够了。他们会明白的,自己该用剩下的时间去弥补自己之前的恶念。人们就会重新拾起尊严……”我说。
初邪嗤笑了一声:“所以我还真是傻……早就应该想明白这个事情的……”
“能把这件事情看明白的,也就只有你和燃墟了吧……虽然你比他晚了一些。”
初邪拍了拍我的手背:“抱歉……让你不得不替我做出那个选择。”
我摇了摇头:“因为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从我当上佣兵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从来没有过退路,所以我没有做出错误选择资格。我过这种选择,代价就是最珍贵的东西灰飞烟灭。”
“是啊……我不一样……曾经不管什么事都有人可以帮我担着。一次不行可以试第二次,只要努力,就总有可能的一天。先是燃墟,然后是奥索维,现在又是你……我也该要学着长大起来了……”
女孩微笑着感叹,轻轻摇着头。
我也笑着。
我明白,我替她做了选择,又给了她找到道路的机会,让她重新擡头看向了远方,她很感谢我。
但是,这些都改变不了一件事情。
改变不了她最初在被禁锢之时对我说过的话。
我们所注视的方向,终究还是不一样。
“贪狼,谢谢你……”她用晶莹剔透的双眼看着我,颤声说道。
我点头,对她微笑着,示意她无需在意。
“真的很高兴,能喜欢上你。”初邪柔声说着,温柔的笑起来,泪水却止不住的流下来。
“那像是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美梦。”我轻声对她说,抓住这最后一次的机会抚摸了她的头发。
“可能这辈子我都没办法忘记,曾经被你爱过。”女孩擦了一下眼泪,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
“那就足够了。”我露出了满足的笑容,然后起身离开,将她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我走出飞艇,擡起头看向天空。
那曾经属于暗面的灰红色不知道曾几何时已经蜕变成了属于光面的清澈蓝色。
我们头顶天空的颜色,都可以被我们的努力所改变。
我们唯一无法改变的,就是另一个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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