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儿姐,你觉得好吃吗?”他忍不住问道。
“还行啊。”冯宝宝说。
“真的?我听说你们这样的人不是都没有味觉吗?”
“一直不都是这样吗?”冯宝宝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红烧肉送进嘴里,“胡兰兰给我检查过很多次,习惯了就好了。”
张楚岚脑子里闪过胡兰兰乌漆嘛黑的脸上俩金光熠熠的眼睛,看见他们这些人就精神的好像看见了一箱子黄金一样鸡冻。
“兰兰姐她也抽你的血了?”
“以前抽过几次,后来三儿跟她谈了谈,就没有了。”冯宝宝说。
张楚岚点点头,沉默下来。他面前的碗盘里躺着快要冷掉的米饭。
蛋糕和叉子这种说法是二战之后从欧美世界那边传过来的,虽然说法和鉴别的科技是漂洋过海,他们这样的人却是自古有之,天朝古代管他这样的人有很多种叫法,各朝各代、各个地方都有不同,大约是离不开“牲畜”“猪猡”一类的形容;而对于冯宝宝之列,他们要么是“猛将”,要么是“禽兽”,地位总是稍高些,在旁人眼里也总不是以人类的姿态出现。到了近现代,在枪炮和文明双重冲击之下,便干脆统一采用了欧美人的遣词,管他们叫做“叉子”和“蛋糕”。
说起来,中不中洋不洋,奇奇怪怪的;但是用惯了,也就如此了。
张楚岚总觉得他们很倒霉,蛋糕倒霉,叉子也倒霉。谁闲着没事不想健健康康的长大,无缘无故受那些难以言说的罪呢?口腹之欲得不到满足,是件看上去很小,实则非常折磨人的事。食色性也,这世间纵然有千百种舒坦,它也是最要紧的之一,健康的人都能享受到的东西,偏冯宝宝这些倒霉蛋被老天选中,携带缺陷的基因到这世上靠嚼蜡度日,非吃人不能得救。
现在是法治社会,文明社会,谁能叫你想吃人就去吃?
这是天生的诅咒,是血肉里带出来的,冯宝宝她天生就是要吃人的,就像张楚岚他天生就是给前者准备的珍馐,披着人的皮囊,难道就能胜过本能,压天性一头?
那么人到底是什么?
若远古的先神是想要创造和自己一样的生命,那人何故要去吃人呢,怎么会有这种基因存在?
或者原先的神也是吃神的,那么人吃人就有它的合理性,这从胎里带出来的东西就不应当被磨灭,人人平等就是虚妄。
可所有的神都说众生平等、慈悲为怀一类的话的。
都是屁。
张楚岚摸摸鼻子,他困在自己的逻辑怪圈里走不出来,这么多年都没能走出来,就像他走不出对叉子的恐惧阴影。他由恐惧生疑惑,进而生探究,他原先不敢去接近叉子,他见过的所有叉子都想把他开膛破肚,直到进了公司遇到冯宝宝。
要说研究叉子和蛋糕,最应当去咨询他们的首席医务官胡兰兰同志,她是个普通人,从医多年经验丰富,原先是师从大国手王子仲老先生的,在医学界年轻一辈里也算赫赫有名,据说她博士期间做的研究课题就跟蛋糕叉子有关。
张楚岚刚进公司问过她,她扯了一大堆中医上神神叨叨的理论,听的人脑仁儿疼,他便由她取了血,连滚带爬逃走了。
她拿那些血做什么,他并不知道,冯宝宝肯定也不知道,但是徐三没准有门儿。
趁他陷入自己的脑内风暴,冯宝宝风卷残云般消灭了桌上所有的餐品,待他回过神,目瞪狗呆的哀嚎,“我还没动筷子呢!”
“我以为你不吃呢。”冯宝宝擦擦嘴,毫不歉疚地说。
张楚岚委屈,说自己出去买个饼。
冯宝宝就跟着他,这会儿已经晚上九点了,学生们都在慢慢地往学校内部回流,街上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安静。
她突然打破了这份宁静,说,“张楚岚,你是不是怕我?”
张楚岚吃了一惊,想不到她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便问道,“宝儿姐,你看出来了?”
“其实是老三说的,”冯宝宝回答,“他跟老四说的时候我听着了。”
“……”
“为啥啊?”她疑惑不解的问,“你为啥怕我?”
“哈哈哈哈你以为我会说因为你是叉子么?”
“叉子。”冯宝宝把这两个字在齿间重复了一遍,“叉子有什么好怕的么,我是叉子怎么了?”
张楚岚停下了脚步。
他没法儿跟她解释,他解释了也许她听不懂,那么他就是白费口舌;也许她听懂了,那么就是伤害感情。
他们有感情么?这小半年……
“我怕你会吃了我啊。”
夏日清浅的夜色中里,他的声音就跟风一块儿吹到她的面前。
他的语气很轻,不紧张也不沉重,每一个字的语调都是朝上的,就好像每一次完成任务后他说的那句“咱们回家”一样。
冯宝宝也沉默了。
四目相对,就在这静默里不知过去了多久。
张楚岚渐渐的有些恻恻,比镇静他是无论如何都比不过冯宝宝的,他开始揣测她的想法,想到如果她原本不打算吃人,偏受了他的点化动了这心思,吃了他,或者吃了旁的人,以她的手段绝对能神不知鬼不觉……
“哦,你说这个,”冯宝宝双手插兜,坦然说道,“我为啥要吃你?”
“为啥?”
“可以吃,就要吃么?”冯宝宝说。
她这番话在张楚岚的脑子里骤然泼下一盆冷水。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把叉子当人看。
人,与牲畜草木有所不同。
而在他的眼里,叉子从一开始就不在人的队伍里。
那些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叉子,大约除了眼前这位,别的也确实不够资格列入其中去。
他接着意识到,虽然外头变得体面了,内里他跟那些管他们叫着“猪猡”或者“禽兽”的人是一路的,他自己身为蛋糕,已经深受其害,还是抱着有色的眼光看待跟他一样饱受煎熬的人群,如果说那些瞧不上他们的普通人是卑劣的,那他本人也不够正直,没资格去谴责那些卑劣者。
他捂住脸,感到有些惭愧。
“宝儿姐。”他说,“给我点时间。”
冯宝宝没反应。
“我考完试就回公司,就后天下午,”张楚岚接着说,他把脸从手掌里抬起来,眉眼弯弯,“受累你大老远跑一趟。”
冯宝宝盯着他的笑脸,眨巴一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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