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城已化作橙红色的细线,再度隐没在天际的雾霭间,夜色弥漫,幽蓝如铁,寒风愈发肆虐,在荒原上呜呜作响。
芙兰把头脸全裹在斗篷下边,还拿毛毯胡乱缠了好几圈,但利刃般的寒气仍然从留在眼睛那的空隙灌进衣服里,把细小的霜粒挂满她的睫毛,脸蛋的上半截已经差不多失去知觉了,这让她不断地联想起冰魔们爱吃的那种冻肉。
她曾经无数次抱怨黑崖城的冬天,如今她开始祈求光王原谅她的无知,因为和白茫茫的旷野相比,哪怕酒馆的窗户边也绝对算得上是天堂了。
“还有……多远……先生?”芙兰努力从咔咔碰撞的牙齿间吐出哆嗦的问句。
“差不多了,前面有个镇子。”
前面那个高瘦的身影低声回应,细滑的黑色长袍拂过结冻的地面,既看不见他的步伐,也几乎听不见脚步声,就好像一尊黑色的塑像缓缓滑过一样。
他的本名叫艾哈迈尔.摩拉迪,但芙兰无疑不喜欢这个麻烦的叫法,她觉得还是叫“先生”更顺口些。
“那个……啊,既然您是个巫师,就不能想点什么法子让我……啊,我是说我们……暖和点嘛?我记得巫师都喜欢玩火来着。”
“当然有法子,不过,我储备能量可不是为了当个会动的壁炉。”
巫师的声音听起来对她这蠢笨的想法颇为愤慨:“而且得多少能量才够?想想你一天得往壁炉里加多少柴呐!”
他沉默下来继续往前滑动着,但接着又想起了点什么:
“不过,你都走了五天了才想起来问这个问题?”
“啊,那个……”芙兰隔着帽子轻挠着脑袋:“其实我早想到了,不过我胆子小,问问题的时候总是很忐忑来着。”
“嗯?”巫师轻哼了一声:“可我记得一路上你好像已经问过不少问题了?”
“啊?是吗?”魅魔的眼睛眯缝起来,调皮地皱着眉头:“哈,和那些不一样,这个问题算是我向您提要求嘛,这种时刻我最不好意思了。”
“那可真是可贵的好品德。”巫师耸了耸黑袍子底下的肩膀:“当然,假设你说的是真话。”
“喂!先生,难道你就特别希望听到我点着头说:啊咧!没错,我是个笨蛋啊!”
她抬高了音调,一边说一边前后摇晃着脑袋,然后停下来朝巫师撅起嘴:
“那样,你就开心啦?”
“唔,其实你承不承认都没关系,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第一,与其指望看巫师玩火,不如自己在背篓里拿支火把。”
“啊!”芙兰睁圆眼睛吐了吐舌头:“抱歉抱歉,我又忘记这个啦。”
“第二,小姐,你的表情很丰富,但是,当别人背对着你的时候,是看不见的,尤其是当你的脸还蒙在毛毯里。”
“啊咧,好像是这样呢,可我总是情不自禁嘛……不对!那你怎么知道我的表情?”
“你觉得呢?”
“呃……您是巫师嘛,所以,其实这很平常对不对?”
巫师再一次耸了耸肩膀:“这么简单的事情用不着法术——你从没发现当你的嘴和鼻子扭来扭去时,说话的声音也会跟着变吗?”
“哎呀!”芙兰使劲拍了拍脑袋:“跟着您果然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咧!”
巫师没再作声,只是加快脚步穿过寒风,芙兰手忙脚乱地点着了火把,重新背起行李,小跑着紧追上去,好像生怕那黑色的轮廓会溶化在黑夜里一样。
当他们推开旅馆的门时,已经是入夜四五个小时之后了。
芙兰像饿了三天后突然闻到鱼腥味的猫儿一样奔窜到火炉边,把背篓搁到一旁,掀开面罩大口地喘着气,大厅里弥漫着汗臭和麦酒混杂的气味,以及乱哄哄的喧嚣声,那让她觉得无比亲切。
她脱下手套,把发僵的手指在炭火赤红的光里像烙饼一样翻来翻去,好些恶魔侧过头来打量她,这几天她总是面对这种注目,一半是因为她毛躁的动作,另一半则是由于“乡下小旅馆的人力资源太糟糕了”,前台是公的,服务生也是公的,一只魅魔也见不到。
巫师埋怨过这种情形,其实在初熟者分配的时候,是会考虑每个地区的性别比例的,但收效远低于预期,因为什么都阻止不了女士们对琳琅满目的商店和灯红酒绿的夜生活的追求,很快她们就都自己跑到城市里去了。
巫师眼下正同柜台里的雇员说着话,然后把银币搁在台面上,芙兰隐约能听到那劣魔讶异然后变成坏笑的声音:“……大师,您可真会享受生活……”
黑袍子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他朝芙兰那边望了一眼:“该走了,小姐,房间里可以生火。”
芙兰站起身来,一只手拖着行李,另一只手向刚才关注过她的顾客们挥手致意,不过现在他们大都已经没朝她看了,这让她不免有点失落,嗯,最习惯的那种失落,不过她还是很认真地微笑了一下——那也是习惯。
“抱歉,没有两张床的房间了。”当她抬脚跨上楼梯时,黑袍子在前面低声说。
“知道啦,每家旅舍都一样。”她有点愤懑地嘟囔,同时在心里骂着:“该死,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订两张床啦?”
房间不大,她生了火,只是个巴掌大的煤炉,那让她开始怀念黑崖城纵横交错的供暖管道。
巫师叫了晚餐,由服务生送来房间里,她拿刀使劲锯着冻得像石头的面包,把它们一片片摊在炉子周围烤软,肉干差不多也一样硬,很咸,什么香料也没有。
不过她倒不大在意食物的好坏,刚到黑崖城时她也挨过挺长一段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
她就着水三下五除二地嚼完了自己那份,去楼下把铜壶灌满水,拎回来搁在炉子上,把气门扭开几分,火一点点旺了起来,蓝色的火苗舔舐着壶底,缕缕白汽在空中飘舞着。
现在,巫师侧着身子坐在桌旁,用蘸水笔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
他的双脚泡在一旁的木盆里,热水漫过脚背,雾气蒸腾,芙兰蹲在水盆跟前,有点笨拙地来回搓揉着那双脚,它们看起来根本不像血肉,而像是半透明的玻璃或玉石,还有些犹如烟云的蓝色东西在里面隐隐翻滚。
他把笔尖在墨水瓶里浸了一下:“不错,比第一天的时候舒服多了。”
“那当然。”她咧着嘴微笑起来:“邦德斯经常说的,服务质量要精益求精哟。”
去你的,刻薄的怪家伙,你以为我很喜欢这样?
她在心里嘀咕着。
可以打包票你从没见过我这么老实的魅魔呢!
真不知道是你太幸运呢还是我太不幸。
不过她必须承认在酒馆的日子对她的影响不小,例如这个脸上笑咪咪心里却在骂人的坏习惯……
啊,不对,怎么能叫坏习惯呢?
应该是“心里虽然一百个不爽脸上却还是笑咪咪的好习惯”才对嘛。
她坚决地点了点头,嗯,绝对是好习惯,和那些动不动就横眉冷眼或者大吵大闹的魅魔比比就知道啦。
但这个念头让她一下子又沮丧起来——是啊是啊,不过她们全都比我受欢迎就是了。
巫师最后一次审视了一遍那张纸,然后把笔擦干,套上盖子放回笔盒里,转过身来俯视着她:“好了,我们可以来谈点正事了。”
他挥了下手:“多谢服务,坐吧。”
芙兰直起身,搬了张椅子坐过来,双手托着脸庞,望着巫师蓝幽幽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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