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的人都有些侧目。当然不是贪图那条鲤鱼,而是两拨人都刚好借这个机会,再打量一番那个年纪轻轻的青衫客。
主动称呼桂夫人为“桂姨”,还被那个大名鼎鼎的顾清崧夸奖了一通,“小娃儿”“有出息”“没看走眼”,就不训话了。
显然是一番山上长辈与半个自家晚辈的措辞。
好像与那位北俱芦洲的贺小凉也认得,道了一声贺宗主。
如果没有看错,贺小凉好像有些笑意?与早年山水邸报上的小道消息不太一样。
贺小凉不仅是白玉京三掌教的嫡传弟子,还是一位能够在北俱芦洲开宗立派的仙人境。当然,贺小凉确实生得姿容绝美。
而且听说她一心修道,根本无心男女情爱,北俱芦洲大剑仙白裳的唯一弟子徐铉痴心于她,贺小凉却只因为觉得被此人纠缠得烦了,竟然就直接大打出手,将其重伤,完全不给白裳半点颜面,最终导致双方宗门就此结下一桩死仇。
白裳好像还放出话,贺小凉这辈子休想跻身飞升境!
无论男女,都会多看贺小凉几眼。
男子多看一眼,越发觉得她气质出尘,有那遗世独立之感,与这样的女子结成山上道侣,那就真是不羡鸳鸯不羡仙了。
女子之所以会多看贺小凉几眼,估计是想着看贺小凉一眼,她的姿色就会随之清减几分?
不管如何,两拨人都难免高看了那个年轻钓客一眼。毕竟能够认识这么多的大修士。
李宝瓶说道:“小师叔,贺姐姐好像还是当年初次见面的年轻容貌,可能……还要更好看些?”
陈平安摇头道:“没在意。”
他只是没来由想起了自家落魄山上的女子,比如勤勉走桩的岑鸳机和锋芒毕露的元宝,其实这两位女子武夫,年纪也都不小了,至今还没有嫁人。
女子嘛,到底是不愁嫁的,哪怕眼角多出一两条鱼尾纹,还是不耽误被男子喜欢。
而且自家山头,那是什么风水,无论男女,就没哪个是歪瓜裂枣的。
朱敛、姜尚真、米裕、崔东山、曹晴朗、元来……这还没拉上魏山君和那些客卿呢,剑术拳法,琴棋书画,梳妆打扮,什么不能聊,什么不擅长?
也就是他这位山主挣钱最讲脸皮,不然镜花水月一开,宝瓶洲的神仙钱还不得洪水决堤一般,疯狂涌入落魄山?
而女子武夫只要跻身了练气境,不但可以淬炼体魄,还能滋养魂魄,虽然没有练气士跻身中五境那么驻颜有术,效果还是很明显的,等到她们跻身了金身境,又会有一份额外的裨益。
桐叶洲的那位蒲山黄衣芸,岁数不小了吧,如今不也瞧着年纪不大?
不过自家山头,元来早就喜欢岑鸳机,元宝偷偷爱慕曹晴朗,陈平安这次返乡,都已经听说了。
事实上连小米粒都发现了,私底下跟好人山主告密,说每次曹晴朗在场的时候,那个大元宝说话就会特别凶,嗓门儿贼大,还故意不去看曹晴朗嘞。
蒙谁呢,眼睛不看,心里眼里全是曹晴朗哩。
所以如今是不是就元宝一个人误以为喜欢一事,只有她自己知道?
李宝瓶笑问道:“小师叔,在想开心的事情?”
陈平安点头道:“想着帮山头挣钱呢。”
李宝瓶记起一事:“听说鸳鸯渚上边有个很大的包袱斋,好像生意挺好的,小师叔有空的话,可以去那边逛逛。”
陈平安笑道:“有空就去。嗯,咱们最好带上李槐。”
陈平安立即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纸符箓,伸手一抹符胆,灵光一闪,陈平安心中默念一句,符箓化作一只黄纸小鹤翩然离去。
黄纸小鹤是去泮水县城那边找李槐了,让他赶来鸳鸯渚这边碰头。
那位趺坐蒲团的老人再次睁开眼睛,眼见传信小鹤远去,咦了一声,显然有些讶异,怎的不是一位金身境武夫,成了个地仙气象的符箓修士?
难道是那桐叶洲蒲山叶氏子弟?
那个斜卧饮酒的豪阀贵公子,仰头痛饮一杯酒,好家伙,诗兴大发了,笑着朗声吟诗一首:黄鹤一声楼外楼,鱼竿销日酒消愁。
仙酿解却山中醉,便觉轻身羽化天。
陈平安突然觉得,原来打油诗这种事情,真得能少做就少做,确实言者开心,听者揪心。
李宝瓶小声问道:“小师叔,听裴钱和小米粒说,你很会作诗?”
陈平安摆手道:“没有的事,别听她们胡说八道。”
李宝瓶将信将疑。
陈平安以心声与那个簪花男子说道:“看够了没有?”
那男子略有惊讶,犹豫片刻,笑道:“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陈平安说道:“劝你管管眼睛,再老老实实收收心。山上行走,论迹更论心。”
男子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拨动发髻间所簪之花,是百花福地一位命主花神所赠,当然不是靠他自己的面子,而是靠师门祖师。
陈平安不再言语。
男子竟是身体后仰,然后直愣愣望向那个一眼就让自己动心的红衣女子。若是她没有书院弟子的身份就好了。
他保持那个姿势,与那青衫客笑问道:“怎的,不过是看了几眼,你就要打打杀杀?你谁啊?”
陈平安笑眯眯转过头。
那人抬起一只手,轻轻拍打自己的脖子,以心声大笑道:“来来来,往这里丢张符箓,当我诚心求你,如何?”
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乡佬,不过是认识桂夫人、顾清崧,至多在周礼、贺小凉跟前勉强能够说上句话,真以为可以在中土神洲横着走了?
李宝瓶问道:“小师叔,咋了?”
陈平安放下手中鱼竿,笑道:“有人求我打他,差点被他吓死。”
没被文海周密算计死,没被剑修龙君砍死,不承想在这边碰到绝顶高手了。
李宝瓶眨了眨眼睛:“吃砒霜长大的啊。”
陈平安笑着没说话。
跟李宝瓶说这些言语都没用心声,所以两拨人都听见了。
那簪花男子嗤笑一声,伸了个懒腰。
然后一道救人的飞剑被一袭青衫双手夹住,随手丢入水中,一道拦阻术法被那一袭青衫伸手一抓,在掌心聚拢成一团。
至于那个簪花男子,被出现在身后的青衫客伸手拽住脖子,高高提起,使劲丢出,后者身形快如雷奔,直接去往大河对岸,一路翻滚打水漂。
一袭青衫更是神出鬼没,缩地山河却毫无气机涟漪,瞬间出现在对岸,一脚踩中簪花男子的脖子,再一踹,又是打水漂,返回原位,竟是丝毫不差。
那位玉璞境老剑仙是皑皑洲密云谢氏的客卿,而那簪花的可怜虫,是和他完全不沾边的另外一拨人,老人更不认识,他原本大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是他率先察觉到事情不对劲,想着帮着拦上一拦,免得年轻人气性大,动手没个轻重,一旦闹出人命,在这文庙附近可不是什么小事。
而这位老剑仙的那道飞剑,本想着既能打消一场风波,也能顺手赚取一份山上的香火情,不承想飞剑才祭出,就觉不妙,果不其然,直接被那青衫客双指并拢,随随便便丢入河中,被本命飞剑气机牵引心神,他差点就是一个道心不稳,不过对方出手极有分寸,其实是留了很大的台阶给他的,算很厚道了。
不然一位玉璞境剑仙率先出剑,不是问剑是什么?
剑修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幸好对方不是剑修。
所以这会儿当那个驻颜有术的“前辈”双手笼袖,笑望向自己,老玉璞立即起身抱拳致歉道:“不小心冒犯前辈了。”
老剑仙还是有些憋屈,气不顺。老子搁年轻那会儿,遇到这类事情,哪怕境界不够,技不如人又如何?问剑就问剑了,先砍了再说,怕什么。
陈平安笑道:“是前辈多想了,没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听说前辈与蒲禾是好友,年轻时也曾去过异乡出剑。”
老剑修呆若木鸡,随即恍然,刹那之间,神色激动,抱拳朗声道:“流霞洲剑修见过隐官!”
老人都没好意思报上自己的名字。
因为年轻时候去剑气长城,只是个喝酒说话都不敢大声的金丹境,杀妖寥寥,不值一提。
本来也没什么,境界不够,不算丢人。
但是好死不死,摊上了个嘴上缺德的朋友,老友蒲禾前些年返乡,跌了境,好家伙,都是破烂元婴境了,反而开始鼻孔朝天了,见着他,口口声声:“你就是个废物啊,老东西这么没用,去了剑气长城,都没资格蹲在酒铺路边喝酒啊……”“你知不知道我与那最后一任隐官是什么关系,忘年交,兄弟二人联手坐庄,杀遍剑气长城,所以在那边的一座酒铺,就老子一人喝酒可以赊账,信不信由你,反正你是个孬种废物,与你说话,还是看在酒不错的分儿上……”把老人气了个半死。
老剑修突然冷不丁来了一句:“隐官,我来砍死他?我麻溜儿跑路就是了。”
陈平安无言以对。不愧是去过剑气长城的剑修。
如今的陈平安,其实还不知道一件事。
浩然天下只要有剑修处,陈平安就永远不是什么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也不是什么宝瓶洲落魄山的山主,他只会是剑气长城的隐官,永远不缺酒喝。
(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