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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笑道:“是一起去见那个卖咱们铃铛的江湖女侠?当然可以,没问题啊。”

周米粒哀叹一声,啥跟啥嘛:“我是说咱们回了家,就一起去红烛镇耍啊,以前觉得太远哩,我个儿小,一个人走不动嘞。”

因为她家在他家啊。

陈平安寻了一处热闹处的客栈落脚,还是需要用那金银结账,三人住宿三天,合计二两八钱银子,店伙计取出了戥秤,动作娴熟,用小剪子裁剪碎银。

陈平安见到此物,没来由想起了早年杨家铺子的那套家什,除了买卖时用来裁剪碎银,还专门称量某些价格高的珍稀草药,所以陈平安小时候每次见着店伙计愿意兴师动众,取出此物来称量某种草药,那么背着一个大箩筐、站在高高柜台下边的孩子,就会紧紧抿起嘴,双手使劲攥住两肩绳子,眼神格外明亮,只觉得大半天的辛劳,风吹日晒雨淋什么的,都不算什么了。

念头纷杂急转拘不住,因为眼前这戥秤是衡器之属,陈平安又想到了如今浩然天下的光阴刻度和那度量衡,自然而然,就记起宋集薪在大渎祠庙提过的那拨过江龙练气士。

因为客栈柜台上这戥秤、秤盘和乌木杆,还有数枚白铜小秤砣,显然都是山下寻常物,所以陈平安一瞥过后,发现与条目城书籍一样,都非实物,他就没有再多看多想。

裴钱自己就有一整套戥秤,其中两只秤砣,还给她篆刻了“从不赔钱”“只许挣钱”等字,所以这会儿仿佛沾亲带故,跟他乡遇故知似的,天然亲近,比陈平安更留心,看得仔细,她突然与陈平安悄然道:“师父,这套戥秤用上了虬角杆,寻常人家可用不起。”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多半是富贵门庭家道中落了,流落市井之物。可惜材质再名贵,此物也是虚相,我们带不走的。”

裴钱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道:“秤杆上边还有一行小字,‘山阳大方,内库恭制’,师父,这里边有什么说法吗?”

陈平安摇摇头道:“不清楚,不过既然是内库制造,那肯定就是宫中之物了。只是不知具体朝代。”

裴钱问道:“师父,等会儿咱们在客栈安置好,我单独走一趟府志书铺,去查一查什么是‘山阳大方’?”

陈平安哑然失笑,天下学问何其驳杂,真是一个学海无涯了,只不过裴钱愿意探究,陈平安当然不会阻拦她的好学求知,点头道:“可以。”

跟客栈要了两间屋子,陈平安单独一间,在屋内落座后,打开棉布包裹,摊放在桌上。

裴钱来这边与师父告辞一声,就独自离开客栈,跑去条目城书铺,查验“山阳大方”这个古怪铭文的根脚来历。

小米粒则跑进屋子,将心爱的绿竹杖搁在桌上,站在长凳上,陪着好人山主一起看那些捡漏儿而来的宝贝。

小姑娘有些眼馋,问可以耍吗?

陈平安正在翻阅虬髯客附赠的那本册子,笑着点头。

小米粒就轻拿轻放,对那啥卷轴、镇纸都不感兴趣,最终开始欣赏起那只早早就一眼相中的水仙小瓷盆,双手高高举起,赞叹不已,她还拿脸蛋蹭了蹭微微凉的瓷盆,凉爽真凉爽。

陈平安翻开一页册子,笑道:“喜欢就送你了。不过事先说好,小盆是假的,带不走,你只能在渡船上待几天就耍几天,到时候别伤心。”

这只瓷盆,来历不俗,在虬髯客赠送的册子上,被誉为一座水仙修道窟,底款“八百水裔”,跟那鎏金小水缸有点像是“亲戚”,可以视为一座天然水府,类似珠钗岛刘重润早年在朱敛等人帮助下,秘密打捞起来的水殿、龙舟。

可惜水仙小瓷盆一样是仙师炼化的某种虚相假象。

小米粒捧着那只水仙小瓷盆,使劲摇头道:“我就是瞧着喜欢嘞,所以可劲儿多瞧几眼,就算小瓷盆是真的,我也不要,不然带去了落魄山,每天担心遭毛贼,耽误我巡山哩。”

陈平安反复翻阅册子数遍,反正内容不多,又闲来无事。

按照册子上边关于这些物件的诸多详细记载,不仅是水仙小瓷盆,那捆已经枯死的梅花枝条,连同“叔夜”款乌木镇纸,以及造型古怪的捞月花器和“梳妆”卷轴,都只是机缘线索的其中一个环节,作为衔接其余两事的桥梁而已。

那位虬髯客张三的包袱斋,其实只有一张“云梦长松”古弓,是货真价实的实物,已经被陈平安得手,只是当下品秩依旧难定,而且陈平安觉得这张弓,有些烫手。

至于那只作为宫中门海的鎏金小水缸,被青牛道士不知如何不坏规矩,就转赠了答话,在那皇帝君主扎堆的垂拱城,邵宝卷可以讨要一个某种意义上的“封正”,让水缸由虚转实,水缸中水的深浅,就看垂拱城某位皇帝陛下“口含天宪”的讨封本事了。

册子上边,说此物可以与龙王篓互补,龙王篓压胜天下蛟龙之属,门海却可以用龙气作为饵料,饲养天下水裔。

养在水缸内,是一种山上所谓的“半走水”,一抓一养,天衣无缝。

陈平安笑道:“回头到了北俱芦洲哑巴湖,我们可以在那边多留几天,开心不开心?”

小米粒笑得合不拢嘴,却说道:“一般般,开心碗口大。”

她将水仙小瓷盆放在桌上,趴在桌上,补了一句:“回了落魄山,就有桌儿大。”

陈平安打趣道:“我那左师兄,脾气不算太好,尤其是对陌生人,很难聊。哪怕在我这个小师弟这边,左师兄都从没个笑脸,所以对小米粒很刮目相看了。”

小米粒下巴抵住胳膊,轻声问道:“好人山主,你会想山主夫人吗?”

陈平安忍俊不禁,点头道:“当然会想啊。”

小米粒眉眼弯弯,说道:“我觉得不像唉。”

陈平安放下册子,拿起那乌木镇纸在手中把玩,道:“得让自己不那么想,才可以不那么想,你说想不想?”

小米粒皱起眉头,道:“山主说是就是吧。”

陈平安看过了册子,其实如今他相当于继承了虬髯客的包袱斋,在渡船上也能摆摊迎客了。

站起身,放下那乌木镇纸,陈平安拈出一张挑灯符,悬在空中,缓缓燃烧,然后走到窗前,先前在递出的那本书当中,夹有一张符箓,虬髯客接过书之时,已是心知肚明了,但是依旧帮忙遮掩了,没有取出交还陈平安,这就意味着陈平安此举,并没有破坏夜航船的规矩,等到虬髯客骑驴出城后,书内的那张符箓如泥牛入海,杳无踪迹。

不碰壁,就不知规矩界线何在。

陈平安这次登上夜航船后,依旧入乡随俗,大体上循规蹈矩,可有些细微事情,还是需要尝试。

其实这就跟钓鱼差不多,需要事先打窝诱鱼,也需要先晓得钓个深浅。

何况钓大有钓大的学问,钓小有钓小的门道。

起先陈平安目的很简单,就是一个月之内,救出北俱芦洲那条渡船所有修士,离开夜航船,一起重返浩然天下,结果在这条目城上,先有邵宝卷三番五次设置陷阱,后有冷脸待客的李十郎,陈平安还真就不信邪了,那就掰掰手腕,试试看。

陈平安心中默默计数,转过身时,一张挑灯符刚好燃烧殆尽,与先前入城如出一辙,并无丝毫偏差。

先前在道人封君那座别有洞天的鸟举山道路中,双方狭路相逢,大概是陈平安对老前辈一向敬重有加,积攒了不少虚无缥缈的运道,一来二去,双方就没动手切磋什么剑术道法,一番和气生财的攀谈后,陈平安反而用一幅临时手绘的五岳真形图,与那青牛道士做了一笔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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