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钱听到此处,一下子就神采奕奕,以前与宝瓶姐姐还有李槐,一起看那些演义小说,其间就看到过这位化名“张三”的虬髯大侠,而且这位江湖前辈,还有头驴子!
只不过那些书,都是些稗官野史和江湖演义,裴钱三人当时都以为这位虬髯客是杜撰出来的人物。
汉子当然不清楚那个小姑娘在琢磨什么,只是自顾自说道:“本末城那位殿脚女出身的崆峒夫人,我与她侍奉的一位副城主,有宿怨,封君先前说崆峒夫人是点睛城人氏,当然是故意拿话蒙骗你的,封君多半与那邵城主暗地里达成了某个约定。”
陈平安笑道:“先前去往鸟举山与封老神仙一番叙旧,晚辈已经知道此事了。应该是邵城主怕我立即动身赶往本末城,坏了他的好事,让他无法从崆峒夫人那边获得机缘。”
其实一旦被陈平安找到那个邵宝卷,就不是什么机缘不机缘的。
至于邵宝卷身为一城之主,在条目城内好像十分有恃无恐,为何偏偏如此担心自己在那本末城出手,陈平安暂时不知,实在是没法猜。
本末城,本末倒置?
舍本逐末?
何况只说那名士袖手,清谈玄学心性,又有无数关于本末二字的解析,五花八门,对于这些陈平安是个十足的门外汉。
本末城的立身之本,比起一听便知大义、再看几眼书铺就能勘验真相的条目城,要奇异古怪太多,所以到底何解?
天晓得。
汉子继续说道:“十二座城池,皆有个别称,比如本末城就又称为荒唐城,城中人与事,比那历朝历代帝王君主扎堆在一起的垂拱城,更加荒诞。”
三事说完,汉子其实不用与陈平安询问一事,来决定那张弓的得失了。因为陈平安递出那本道书,就是某种选择,就是答案。
出乎这位虬髯客的意料,陈平安又取出了一本书,只是没有放在那三本叠放的书的最上边,而是单独放在一旁。
那张三低头看了眼那本书,又抬头看了眼站在箩筐里边的黑衣小姑娘,立即笑道:“那就再多说一事,公子真要去了本末城,既需小心,又可放心。”
陈平安阻拦不及,只得作罢。
其实他本来是想问那个邵宝卷是什么城的城主,不然问一句怎么去往本末城也好,那就可以无视本末城李十郎的那道逐客令了。
本末城一心想要赶人,却又不告诉他如何离城,这就很不仗义了,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汉子拿起那张小弓,陈平安则拿起棉布上边的四本书,收入袖里乾坤,再接过那张史书上记载曾射蛟兕于云梦之圃的古弓,却只是收入袖中,没有藏入咫尺物中。
那汉子对此不以为意,反而有几分赞赏神色,行走江湖,岂可不小心再小心?
他蹲下身,扯住棉布两角,随便一裹,将那些物件都包裹起来,拎在手中,再取出一本册子,递给陈平安,笑道:“心愿已了,牢笼已破,这些物件,要么公子只管放心收下,要么就此上缴归公条目城。怎么说?若是收下,这本册子就用得着了,上边记录了摊子所卖之物的各自线索。”
陈平安接过了册子和包裹,动作无比娴熟,将那棉布包裹斜挎在身。
虬髯客抱拳致礼:“就此别过!”
汉子背后凭空出现了一把长剑,气势凌人,如剑仙即将远游。
陈平安抱拳还礼,裴钱和站在箩筐里的小米粒亦是如此。
这个化名张三的虬髯客伸手一探,身边又蓦然出现了一头跛脚老驴,翻身上背后,笑问道:“敢问公子,江湖名讳?”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道:“剑客曹沫。”
“好名字,酒更好。”虬髯客大笑不已,就此骑驴离城而去。
跛脚驴有些瘸拐,背剑汉子在驴子背上晃晃悠悠,拿出那壶酒,一路仰头豪饮,消失在城门口那边。
周米粒看了看斜挎包裹的陈平安,小声道:“裴钱裴钱,这位大胡子江湖前辈,真是碗口大的胸襟,出手阔绰得很嘞,条目城多来几个,咱们就赚大发啦。”
裴钱笑着点头:“可不是。骑驴子走江湖的,肯定都是头等豪侠嘛。”
陈平安无奈道:“知道了知道了,不用故意提醒师父。”
裴钱笑眯起眼,嘿嘿笑着。
周米粒轻轻摸了摸裴钱的那颗灵光小脑阔(壳),学那沾沾文气的好人山主,她也要与裴钱沾沾聪明气。
裴钱也由着小米粒摸那丸子发髻,悄悄问道:“师父,接下来怎么说?”
陈平安说道:“随便找个落脚地儿。”
三人一起散步街上,陈平安突然伸出双指,比画起来。
这条夜航船上,有一条相对粗浅的根本脉络——很简单,承认不知即是知。所以只要秉持这个宗旨,短期内就一定可以行走无碍。
再经过今天接连的见闻、问答,陈平安更加确定了第二条根本脉络,关键就在两个字上边——交互。
裴钱有些好奇,师父像是在写字?
陈平安一边缓缓而行,一边以手指做笔,在身前的天地间,写下了三句话:
震分阴阳,交互用事。
选代交互,令长月易,迎新送旧。
文字倒影,交互横斜,山水相逢,错综砥砺,积土成山,积水成海。
一位身材修长的锦衣文士,出现在陈平安身边,伸手将那些文字余韵一一打散。
陈平安微笑道:“见过李十郎。”
那位条目城城主李十郎,没什么好脸色就是了,只是默然与陈平安并肩而行,然后丢出一张青纸,却非符箓,只是写有“卖山券”三字。
一张青色纸张悬空静止,李十郎一言不发,一闪而逝,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陈平安将那卖山券收入手中,思量片刻,以手指抹去“卖”字上的那个“十”字,于是纸张文字,就变成了“买山券”。
贵为夜航船上四城之一的城主李十郎,竟然去而复返,不过瞧着脸色越发难看,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年轻过路客,如此难缠。
陈平安笑呵呵道:“这么巧,眨眼工夫,就又见到城主了。”
老子下棋是下不过师兄崔瀺,但是跟其他人对弈,不谈棋术高低,只谈心境深浅,还真可以随随便便,就身前无人。
李十郎问道:“你与那青牛道士,做了一笔什么买卖?”
陈平安只是伸手拍了拍斜挎的包袱。
这位城主冷笑一声,再次离去。
陈平安将那买山券递给裴钱,笑道:“就当是赊欠的利息了。”
裴钱赶紧摆手,礼物太重了,她大致看得出这张纸的珍稀程度。
陈平安一边走一边转头,虽然依旧眯眼,神色却尤为温暖,与裴钱轻声道:“师父第一次送你礼物,是那鱼竿,还是挑灯符?”
裴钱这才收下了那张符箓,小心翼翼放入袖中。
陈平安身体后仰,与小米粒笑着承诺道:“只要再有收获就送你。”
小米粒小手一挥:“都是江湖中人,么(没)个锤子好客套。”
犹豫了一下,黑衣小姑娘挠挠头,好像有些羞赧,不好意思开口。陈平安停下脚步,裴钱立即心有灵犀,轻轻摘下箩筐,递给师父。
满脸都是灿烂笑意、双手使劲捂住嘴巴的小姑娘,在好人山主背好箩筐后,微微弯腰,将脑袋放在陈平安肩膀上,悄悄问道:“回了家,能不能陪我做件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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