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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以心声答道:“这位封君,如果真是那位青牛道士的道门高真,道场确实就是那鸟举山,那么老神仙就很有些岁数了。我们静观其变。”

老道人越说越气,一脚踹得棉布摊子上的瓶瓶罐罐东倒西歪一大片:“贫道让你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外乡人欺负家乡人,贫道收摊之后,定要去与城主告你一状。”

汉子扯住棉布一角,挪了挪,尽量远离那个算命摊子,满脸无奈道:“与我计较什么?你找错人了吧?”

封君这才重新望向那个青衫背剑的外乡客,问道:“街上担漏卮之人,不是秃驴是道士,是也不是?!与贫道直说!只要你小子一个真心话!”

陈平安笑道:“道法兴许无漏,那么街上有道士担漏卮,怪我做什么?”

老道人一跺脚,气恼且笑:“好家伙,如今儒生讲理,越发厉害了。”

邵宝卷突然插了一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那么到底是圆满还是缺漏,也是个嘴上兴许,心中不一定。”

陈平安问道:“邵城主,你还没完没了了?”

刹那之间,陈平安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山清水秀的形胜之地。

身边再无条目城街道,山路上只有一个骑青牛的老道人,斜挎行囊,缀着一排竹管,相互磕碰声清脆悦耳,在道路上朝陈平安迎面而来。

陈平安看着那头青牛,一时间有些神色恍惚,愣了半天,因为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当年赵繇离开骊珠洞天的时候,就是骑乘一辆木板牛车,少年青衫,青牛牵引。

据说当时还有个神色木讷的驾车汉子。

陈平安又记起一事,先前条目城内那位持长戟的巡城武将,说了句很没有道理的“不许擅自举形飞升”,难不成眼前这位青牛道士,能够在别有洞天当中,以“活神仙”的诡谲姿态,得个虚无缥缈的假境界?

街上,邵宝卷会心一笑。渡船之上的古怪何其多,任你陈平安生性谨慎,再小心驶得万年船,也要在这边阴沟里翻船。

如果不是邵宝卷天赋异禀,同样早就在此沦为“活神仙”,更别谈成为一城之主。

天底下大概有三人,在此最为得天独厚,其中一位,是那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剩下一位,极有可能会与邵宝卷这位流霞洲的“梦游客”,有那玄之又玄的大道之争。

在条目城这边,只是片刻之后,陈平安就如同一步跨出门槛,身形重现条目城原地,只是背后那把长剑夜游,已经不知所终。

与此同时,那个算命摊子和青牛道士,也都凭空消失。

裴钱神色镇定,甚至没有多问一句。

陈平安轻声安慰道:“无妨。”

邵宝卷笑呵呵抱拳告辞。

陈平安点头道:“后会有期。”

一位妙龄少女姗姗而来,先与那邵宝卷嫣然笑道:“邵城主,这就走了?”

邵宝卷微笑道:“下次入城,再去拜会你家先生。”书生只是一步跨出,便无视城池禁制,转瞬之间就离开了条目城,可谓满载而归。

少女这才对着陈平安施了个万福:“我家主人说了,让剑仙写下一篇《性恶》,就可以从条目城滚蛋了。若是错了一字,就请剑仙后果自负。”

陈平安笑问道:“敢问你家主人是?”

少女笑答道:“我家主人,现任条目城城主,在剑仙家乡那边,曾被称为李十郎。”

与此同时,邵宝卷前脚刚走,就有人后脚赶来,是个凭空现出身形的少年。

不理会那个怒目相向的少女,少年毕恭毕敬,只是与陈平安作揖道:“我家城主,正着手打造一幅印蜕,打算作为书房悬挂之物,为首印文,是那‘酒仙诗佛,剑同万古’,其余还有数十枚印文,靠着一拨拨外乡人的道听途说,实在是太难搜集,所以需要陈先生帮忙亲自补上了。”

那少女见外乡青衫客似有所动,就要跟随少年去往别城,立即对那少年恼羞道:“你还讲不讲先来后到了?”

不承想少年是个暴脾气的,直接骂道:“秦子都,你这黠婢!怎么跟我说话的,还不赶紧掴自己三大嘴巴子?”

被直呼姓名的少女一个愕然,又被当众骂作黠婢,兴许是忌惮对方的身份,她没有还口,只是眼帘低垂,泫然欲泣,掏出一块绣帕擦拭眼角。

那少年得意扬扬,继续劝说陈平安跟随自己离开条目城:“陈先生,脂粉堆里太腻人,不够雅致,我家城主知晓你向来不喜这类莺莺燕燕,狂蜂浪蝶。香风阵阵如问剑,成何体统。所以陈先生还是跟随我速速离去,我家城主已经摆好了宴席,为陈先生接风洗尘,还额外备有一份重礼,作为补齐印蜕的酬答。”

陈平安微笑道:“你不该如此说碧玉姑娘的。”

之所以没有立即答应这少年的邀请,是因为陈平安还是想要在这条目城多逛逛,以及需要与虬髯客道一声谢,再就是兵器铺子那个汉子,先前走到门口,好像一直留心自己背后那把夜游,又因为那铜陵白姜、汤山藕这几样地方美食的缘故,其实陈平安对那铺子掌柜的身份,已经有了几分猜测,极有可能是白也早年入山访仙时,遇到的那位五松先生。

所以陈平安打算去跟这位杜秀才讨要一幅水牛图,成与不成,聊过再说。

万事开头难,可只要一条脉络起了个线头,就会轻松很多。

听到陈平安称呼秦子都为“碧玉”,一语道破了她的小名,那少年明显有些讶异,随即开怀笑道:“不承想陈先生早已知晓这贱婢的根脚,如此说来,想必《红晖阁逸考》《胭脂纪事》与那《香艳丛书》,陈先生肯定都看过了,年轻剑仙多半是性情中人,难怪我家城主对陈先生青眼有加。李十郎分明是错看陈先生了,误将先生当作那些行事刻板的迂腐之辈。”

陈平安立即笑着解释道:“不敢当,我只是偶然听旁人提起,三本书其实都没看过。”

在那少年提及最后一本书的时候,陈平安瞬间掐剑诀,同时以剑气罡风,消弭打散那少年的嗓音,免得给裴钱和小米粒听了去。

老厨子胡乱买书,真真害人不浅。

既然那封君与算命摊子都已不见,邵宝卷也已离去,裴钱就让小米粒先留在箩筐内,收起长棍,提起行山杖,重新背起箩筐,安安静静站在陈平安身边。

裴钱视线多在那名叫秦子都的少女身上流转,这个姑娘出门之前,肯定花费了不少心思。

少女身穿紫衣裙,发髻簪紫花,腰带上系小紫香囊,绣“胭脂神府”四字。

妆容尤其精致,裁金小靥,檀麝微黄,面容光莹。

尤其罕见的,还是这少女竟然在两边鬓角处,各涂抹一道白妆,使得原本略显圆润的脸庞,立即修长几分。

裴钱看得瞠目结舌,少女若是每趟出门,都以类似妆容示人,先前得在自家屋内耗费多少光阴?不嫌麻烦吗?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阻拦,或是提醒这少年小心,反而瞬间挪步,稍稍远离那口无遮拦的少年几步,免得被殃及池鱼。

果不其然,那少女猛然抬头,快步近身,一手拽住那少年耳朵,使劲一扯,拽得那少年哎哟喂歪头,少女另外一手对着那少年的脸庞就是一顿狠挠,嘴上骂着“让你叫我贱婢叫我黠婢”。

少年也是个不愿吃亏的,更不晓得什么怜香惜玉,反手就一把扯住那少女的发髻,面容瞧着像是同龄人的一双金童玉女,很快就抱作一团,纠缠拧打在一起,相互间连那肘击、膝撞都用上了,很是鸡飞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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