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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船之上,各座城间,一句话,一件事,一样物件,历来如此兜兜转转,确实来之不易、得之更难。

书铺掌柜有些奇怪,这个杜秀才的眼神,好像多次停留在那青衫客所背长剑上。难道是故人?绝无可能,那个年轻人岁数对不上。

奇了怪哉,杜秀才登船之前,可是浩然天下一等一的山中炼师,呵赤电扬紫烟,很是威风。

据说他家乡附近的铜陵之山,都被他给炼掉了大半。

哪怕是那些半仙兵品秩的长剑,都极少能入杜秀才的法眼。

杜秀才的开山铸炼,还闹出过一桩天大的笑话,在条目城内都是入了档的,根据《荒唐篇》中条目记载,杜秀才家乡旁边曾经有座盱眙水神府,大河中的虾兵蟹将,被誉为“浩然天下最为雄健”。

结果给这位五松先生,硬生生炼煮了小半,使得那水府苦不堪言,不得不去文庙喊冤诉苦。

外乡人携带的那把长剑,难道是杜秀才早年认识之人的仙人遗物?

街上那僧人有些疑惑,仍是双手合十回了一礼,然后在挑担挪步之前,冷不丁与陈平安问道:“从义学理窟翻驳而出,衲子反带书生气?”

陈平安只能哑然。

僧人摇摇头,挑担出城去,只是与陈平安即将擦肩而过之时,蓦然停步,转头望向陈平安,又问道:“为何诸眼能察秋毫,不能直观其面?”

陈平安答道:“只等禅灯一照,千古之下,十方龙象,点开正眼,灼破昏衢。”

僧人微微皱眉。

陈平安反问:“谁来点灯?如何点灯?”

僧人大笑道:“好答。吾辈儿,吾辈儿,果不是那南方脚底汉。”

陈平安欲言又止。浩然天下的禅宗佛法,有南北之分,可在陈平安看来,双方其实并无高下之分,始终认为顿渐是同个法门。

僧人却已经挑担远去,仿佛一个眨眼,身形就已经消失在城门那边。

邵宝卷以心声言语,好意提醒道:“机缘难求易失,你应该趁热打铁。”

陈平安默不作声。

邵宝卷微笑道:“我无心算计你,是隐官自己多想了。”

陈平安眯眼问道:“怎么?邵城主好大气魄,是想要凑齐德山棒、临济喝、云门饼、赵州茶?”

邵宝卷无奈道:“先前确实有些贪心,如今却被隐官拦路夺去六十棒,甚至都不是那三十棒,自然是万万不成了。”

邵宝卷突然一笑,问道:“那咱们就当扯平了?此后你我二人,井水不犯河水,各找各的机缘?”

陈平安不置可否,只是笑道:“邵城主是什么城主?既然井水不犯河水,总要让我知道井水、河水各在何处才行。”

邵宝卷微笑道:“此时此地,可没有不花钱就能白拿的学问,隐官何必明知故问。”

陈平安其实已经瞧出了个大致端倪,渡船之上,最少在条目城和本末城内,一个人的见闻学识,比如沈校勘知道诸峰形成的真相,邵宝卷为那幅无字帖填补空白,补上文字内容,一旦被渡船“某人”勘验为确凿无误,就可以赢取一桩或大或小的机缘。

但是,代价极有可能就是留下一缕魂魄在这渡船上,沦为裴钱从古籍上看到的那种“活神仙”,身陷某些个文字牢狱当中。

如果陈平安没有猜错这条脉络,只要足够小心,学这城主邵宝卷,走街串巷,只做确定事,只说确定话,那么照理来说,登上这条渡船越晚,越容易获利。

但问题在于,这条渡船在浩然天下名声不显,太过隐晦,很容易着了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至于为何陈平安先前能够一见到“条目城”,就提醒裴钱和小米粒不要答话,还源于当年跟陆台一起游历桐叶洲时,陆台无意间提到过一条渡船,还开玩笑一般,询问陈平安天底下最难对付之事为何。

后来等到陈平安再次去往剑气长城,闲暇之时,翻检避暑行宫秘密档案,还真就给他找到了一条关于脚下渡船的记载,在《真珠船》的末页旁白处,看到了一条关于夜航船的记载。

因为家乡有座自家山头叫真珠山,加上陈平安对《真珠船》所写驳杂内容,又极为感兴趣,所以不像许多书那般粗读,而是从头到尾仔细翻阅到了尾页,所以才能看到那句“前有真珠船,后有夜航船,学海无涯,一叶扁舟,缝缝补补,载人夜游万古天地间”。

文字旁边,歪歪扭扭又写了一行字,陈平安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去你娘的,两拳打烂。”

所以后来在城头走马道上,陈平安才会有那句“天下学问,唯夜航船最难对付”的无心之语。

等到陈平安重返浩然天下,在蜃景城那边误打误撞,从黄花观找出了那枚斐然故意留在刘茂身边的藏书印,看到了那些印文,才知道当年书上那两句话,大概算是剑气长城上任隐官萧𢙏,对上任刑官文海周密的一句无聊批注。

至于这个邵城主,为何失心疯般针对自己?

只要给陈平安找着了这条夜航船的几条根本脉络,自然可以入乡随俗,再顺藤摸瓜,与邵宝卷好好问剑一场。

裴钱不担心那个什么城主邵宝卷,反正有师父盯着,裴钱更多注意力,还是在那个消瘦老道人身上,瞥了眼那杆写有“欲取长生诀,先过此仙坛”的歪斜幡子,再看了眼摊子前边的地上阵法,裴钱摘下背后箩筐,搁放在地,让小米粒重新站入其中,裴钱再以手中行山杖指向地面,绕着箩筐画地一圈,轻轻一戳,行山杖如刀切豆腐,入地寸余。

一根行山杖立地,裴钱撒手之后,数条丝线缠绕,如有剑气盘桓,连同那个金色雷池,如一处袖珍剑阵,护卫住箩筐。

裴钱轻轻抖袖,右手悄然攥住一把竹黄裁纸刀,是那郁泮水所赠咫尺物,裴钱再一探手,裁纸刀返回袖中,左手中却多出一根极为沉重的铁棍,她身形微弯,摆出那白猿背剑术,手腕轻拧,长棍一个画圆,最终一端轻轻敲地,涟漪阵阵,街面上如有无数道水纹,层层荡漾开来。

在皑皑洲马湖府雷公庙那边,裴钱将一件符箓于玄所赠的半仙兵铁枪,一分为三,将两端锋芒若刀锋的枪尖打断,最终变为双刀一棍。

虬髯汉子看了眼以杖作剑再画符的裴钱,轻轻点头,毫不遮掩自己的赞赏之色。

那老道人眼中所见,与邻居这位虬髯客却不相同,啧啧称奇道:“小姑娘,瞧着年纪不大,些许术法不去提,手脚却很有几斤力气啊。是与谁学的拳脚功夫?莫不是那北俱芦洲后生王赴愬,或是桐叶洲的吴殳?听闻如今山下风光大好,好些个武把式,一山还比一山高,只可惜给个女子争了先去。你与那娘们,有无武学渊源?”

裴钱说道:“老神仙想要跟我师父切磋道法,不妨先与晚辈问几拳。”

蹲在地上的汉子有些笑意:“封君是老神仙不假,可惜拳脚功夫不太利索,若是问拳,哪怕去了封君的地盘鸟举山,老神仙依旧必输无疑,小姑娘很聪明。”

老道人转过身,跳脚大骂道:“崆峒夫人所在点睛城,有个家伙每天对镜自照,嚷嚷着:‘好头颈,谁当斫之?’说给谁听的?你还好意思说贫道不利索?你那十万甲兵,是拿来吃干饭的吗?别忘了,还是贫道撒豆成兵、裁纸成将,帮你聚拢了万余兵马,才凑足十万之数,没良心的东西……”

那汉子赤髯如虬,干脆席地而坐,笑道:“我不也还了你一只门海。”

裴钱立即以心声说道:“师父,好像这些人拥有‘别有洞天’的手段,这个什么封君地盘鸟举山,还有这个好心大胡子的十万甲兵,估计都是能够在这条目城自成小天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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