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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塘闻言收起指诀,深吸一口气,脸色微白,那条若隐若现的绳线也随之消失。

他从袖中拿出一只不起眼的棉布小囊,将那篆刻有“七里泷”的小锥收入囊中。

布囊中饲养有一条三百年白花蛇和一条两百年乌梢蛇,都会以各自精血帮助主人温养小锥。

春塘将小囊悬在腰间,脸色阴沉,揉了揉脸颊,火辣辣地疼。

老修士伸出双指,拧转手腕,轻轻一抹,将摔在泥泞路上的那把大伞驾驭而起,飘向春塘。

春塘将它收入手中,一气之下,直接将它远远丢入水中。

眼不见心不烦,反正是寻常之物,值不了几个破钱。

老修士对于春塘的孩子气作为也故意假装看不见,这位在家乡藩属国被尊奉为护国真人的老金丹只是望向那两人的远去方向,总觉得有些古怪。

那个悬佩法刀的男子冷笑道:“两个不入流的纯粹武夫竟敢假扮俱芦洲剑修,什么脑子。”

老修士解释道:“多半确是俱芦洲人氏,不然不会如此蛮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记得约束好春塘,莫要在正阳山地头私自寻仇。如今即将迎来开峰庆典,大好的喜庆日子,谁都不希望有这等晦气事。你是春塘的护道人,要是管不住他,我就要用祖师堂戒律来管你了。”

那汉子无奈道:“祖师,我晓得这里边的轻重利害。”

远处芦苇荡中,两人蹲在水边跟蹲坑似的。

姜尚真撑伞在肩头,笑问道:“怎么回事?”

崔东山横提碧荷伞,低头呵了口气,拿袖子抹掉些许痕迹,一脸心疼模样,再用双指拈起一粒灵光,是从那青铜小锥上边剥离而来,凝神望去,随口说道:“无聊,闹着玩。”

姜尚真说道:“看孩子那小锥和布囊,是养龙术一脉?宝瓶洲有七里泷这么个地方吗?以前都没听过啊。”

远古养龙豢蛟一途曾经地位尊崇,为首者是儒家六大礼官之一。

后世旁支驳杂,等到世间再无真龙,那么所谓的养龙不过是些山泽龟鼋水裔、鱼蛇之流。

而且这一脉在浩然天下三千年前那场真龙浩劫中被殃及池鱼,已经再无宗门,因为饲养真龙后裔、蛟龙杂流之属,化蛟都是登天奢望,就更别谈什么真龙了。

整个养龙一脉的练气士,气运沦为无源之水,处境尴尬,香火也就渐渐凋零,就像那失去了香火的山水神灵。

崔东山捏碎那细微不足道的灵光,将碧荷伞夹在腋下,双手笼住四散灵光轻轻搓动,然后观看那些灵光在手心脉络的蔓延,如山脉逶迤。

金丹、元婴这些陆地神仙都瞧不真切的景象,落入仙人眼帘,自然纤毫毕现,只是姜尚真瞥了一眼,看得清楚,却不明就里。

对于堪舆卜卦一途,是姜尚真为数不多的“不入门”术法,因为姜尚真从来就不愿意去学这些趋吉避凶的手段。

崔东山一拍掌,彻底打碎掌心所有痕迹脉络,笑道:“七里泷附近有条老蛟在一条大江中开辟水府,曾被朝廷封为白龙王。那个偏远小国覆灭后,老蛟就几乎不露面了,不过它的辈分比黄庭国那条活了万年的当然要差许多。老蛟靠着一千多个历朝历代的文人骚客,以诗词文运帮着捎带些香火。七里泷这座仙府与其有大道机缘,算是老蛟偷偷扶植起来的香火使节,那支‘定风波’小锥就是信物之一。但其实这条江水文极好,统辖十数支流江水和三十余河溪。早年开凿大渎入海口,如果不是照顾你们老姜家,本该选择这条江水作为渎水入海,那么这位龙王爷也就该顺势捞到个大渎侯爷了。”

姜尚真笑道:“云林姜氏,我可高攀不起。”

崔东山站起身,肩扛碧荷伞,脸色凝重。

姜尚真跟着起身,雨后初晴,气象一新,也就收起了桂枝伞,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帮着那条真龙嗅到了一丝危险气息。

两人缓缓而行,姜尚真问道:“很好奇,为何你和陈平安好像都对那王朱比较……隐忍?”

崔东山点点头:“因为我家先生觉得有人对王朱寄予希望,那么他就愿意跟着希望几分。就目前而言,王朱确实没有让人失望。那么我就学先生,多看她几眼。事实上,离开骊珠洞天之后,王朱还是太顺遂了,名副其实的顺风顺水。准确说来,是离开那口铁锁井之后,她就没怎么吃过苦头了,相较我家先生的远游辛苦,她简直就是躺着享福。稚圭稚圭,名字不是白取的,凿壁偷光嘛,当小毛贼偷我家先生的气运福缘,偷宋集薪的龙气,最终占据天下大势,顺势走渎化龙。怕就怕她觉得一切都是她应得的,比如文庙选择渌水坑肥婆娘占据陆地水运,她就觉得是分去了她一半气数,心怀怨怼,跻身飞升境之后,就要误以为真是天不管地不管了,开始兴风作浪。”

姜尚真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位斩龙人,三千年后,还斩得了龙吗?”

不等崔东山给出答案,姜尚真就自问自答:“相较于三千年前,一人仗剑斩尽真龙,好像还是三千年后再斩一条真龙更可信些。”

崔东山说道:“先生在大渎祠庙那天,王朱主动现身,其实救了自己最少半条命。”

姜尚真“嗯”了一声:“她愿意念旧,本就念旧的山主就更愿意念旧。”

崔东山用小伞轻轻敲击肩膀,笑道:“贾晟,白忙。陈浊流,我们家那位景清大爷,真是个命大的,认了这么多拜把子兄弟,竟然都没被砍死。这样的运道,说出去谁信?”

此处白鹭渡,离与正阳山最近的青雾峰还有百里山水之遥,两人就下榻在一处位于高山上的仙家客栈中,坐在视野辽阔的观景台上各自饮酒,远眺群峰。

以祖山一线峰为圆心,方圆八百里都是正阳山的宗门地界,私家山河。

群峰拱卫祖山,护山大阵使然,处处剑气冲霄,经常能见到剑修联袂御剑各峰之间,气势如虹,剑光拖曳,划破长空。

因为有袁真页这位搬山之属的护山供奉,近二十年内,正阳山又陆续搬迁了三座大骊南方藩属的破碎旧山岳作为宗门内未来剑仙的开峰之属。

对于藩属小国朝廷而言,与其花大力气重新修缮山根水运、重建山君祠庙,还不如重新拣选完整山头,封正山君,还能从正阳山那边得到一笔神仙钱,与那座剑修如云的宗门结下一份香火情。

而这些表面上“破碎不堪、形同鸡肋”的山岳,其实藏风聚水千百年,底蕴深厚。

要说正阳山偿还香火情,无非是剑修将来下山历练,去往三个小国境内斩妖除魔,对付一些地方官府确实无法收拾的邪祟之流,对正阳山剑修来说却是信手拈来。

其实没有谁是真正亏本的,各有大赚。

崔东山笑道:“见过了大世面,正阳山剑仙行事就越发老到圆滑了。”

姜尚真附和道:“宗门气象,不容小觑。”

在那场席卷天下的大战之前,正阳山的修士,哪怕不是嫡传剑修,出门历练,都是出了名的跋扈,横行一洲。

基本上,除了一洲山上执牛耳者神诰宗,以及风雪庙、真武山两座一洲兵家祖庭,加上李抟景尚未兵解的风雷园、在北方崛起的大骊铁骑、云林姜氏、老龙城苻家,还有朱荧王朝的剑修,正阳山就完全可以目中无人了,不然也不会有那“宝瓶洲小桐叶”的绰号。

至于那个拥有一座狐国的清风城?

是我正阳山一处不记名的藩属势力罢了。

宝瓶、桐叶和俱芦三洲本土宗门,除了玉圭宗,如今还没有谁能够拥有下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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