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一张甘露接壤符,就是以一丝一缕的水土气运悄然润泽老人体魄,治标不治本,也只能如此了。
对如今的姚老将军来说,哪怕是崔东山这种仙人,任何玄妙的术法神通都是一种得不偿失的大动干戈。
姚仙之从头到尾没有任何怀疑,相信哪怕是皇帝陛下在这里,也一样如此。
姚家极少如此信任一个外人,以前是,如今更是,而陈平安是唯一的例外。
姚仙之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个“来得有些晚”的陈先生,因为爷爷之所以如今还拗着熬着,就是希望自己这辈子还能再见那个忘年交的少年恩公一面,此外爷爷其实没什么难以释怀的事情了。
大泉国祚得以保存,甚至连一座蜃景城都完好无损,每年冬天大雪,京城依旧是那琉璃仙境的美景。
偌大一座山河破碎风飘絮的桐叶洲,如此幸运事,大泉独一份。
陈平安落座后,双手掌心轻轻揉搓,这才伸出一手,轻轻握住老人的一只干枯手掌。
一位止境武夫,其实无须搓手如此多余的动作,就能够掌控双手的温度,只不过这是陈平安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片刻之后,老人动了动眼皮子,却没有睁开,沙哑道:“来了啊,真的吗?不会是近之那丫头故意糊弄我吧?你到底是谁?”
“是我,陈平安。”陈平安身体前倾,轻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会一直想着当年与姚爷爷一起走在埋河边,碰到偶尔做那捞尸营生的老庄稼汉,老人说他儿子捞了不该捞的人,所以没过几天,他儿子很快就没了。老人最后说了一句‘该拦着的’,我一直想不明白,老人到底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了,与我们这些外人说起这件事才不那么伤心,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理由说服了老人,让老人不用那么伤心。还是说老百姓过日子,有些撕心裂肺的伤心事摔落在世道的坑洼里,人跌倒了,还得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伤心事掉下去就起不来了,甚至人熬过去,就是事过去了。”
按照陈平安家乡小镇的习俗,与上了岁数又无病无灾的老人言语,其实反而不用忌讳生死之说了。
姚镇喃喃:“果然是小平安来了啊。不是你,说不出这些旧事;不是你,不会想这些。”
陈平安轻声道:“让姚爷爷好等,不过我能走到这里,说句心里话,其实也不算很容易。有些事情来了,不会等我做好准备,好像不打个商量就劈头盖脸冲到了眼前,让人只能受着。同时有些事情要走,又怎么拦也拦不住,一样只能让人熬着,都没法跟人说什么好,不说心里憋屈,说多了矫情,所以就想找个长辈诉几句苦。这不,我就从金璜府那边赶来见姚爷爷了,您一定要多听我说几句啊。当年一门心思想着赶路,走得急,这次可以不着急回家。”
姚镇竭力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依稀可见一个不再是少年的男子,依旧头别玉簪。
咳嗽几声后,老人脸上竟然多出几分神采:“对啰,真佛只说平常话,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陈平安,只不过又长大了不少。年纪小的时候,吃了苦,要么使劲嚷嚷,恨不得天底下所有人都听见,要么喜欢什么都憋在肚子里,总觉得再过几天、再过几年,就都不是事了。其实哪里有这样的好事,现在晓得人生在世不称意了吧?”
陈平安点点头。
姚镇抬起一手,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手背:“姚家如今有些难处,不是世道好坏如何,而是道理如何,才比较让人为难。我的,近之的,都是心结。你来不来,如今是不是很能解决麻烦,都没关系。比如换条路,让姚镇这个老不死的家伙变得更老不死,当个山水神祇什么的,是做得到的,只是不能做。小平安?”
陈平安点头道:“能理解。”
金璜府君郑素的神位仅次于大泉五岳,其妻柳幼蓉也是二等江水正神,神位仅次于碧游宫埋河水神,这就是所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这个人,当然就是姚近之——大泉女帝。
那么功勋足够服众、人心所归的姚老将军,别说是什么京城城隍,就算让他成为一位大泉姚氏的五岳山君都不难。
只是在这浩然天下,女子称帝不是没有,但是屈指可数,而且往往国祚不长久。
乱世当中,谁坐龙椅穿龙袍是担当,能够坐稳龙椅更是本事。但是太平盛世一来,一个女子称帝登基,岂会顺遂?
大泉刘氏除了上任皇帝失了人心,其实大泉立国两百多年,其余历代皇帝都算明君,几乎没有一个昏君,这就意味着刘氏无论是在庙堂、山上,还是在江湖、民间,依旧还是大泉的国姓。
所以对于姚老将军而言,要不要成为坐镇一方的山水神灵,其实就是要不要将大泉国姓改“刘”为“姚”的一个选择。
显然老人内心是希望将大泉归还刘氏的,而在这件事上,极有可能,老将军与孙女会产生某种分歧,甚至可以说老将军的想法会与整个姚氏,尤其是最年轻一辈子弟的希冀背道而驰。
姚仙之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伤心。爷爷今天精气神很好,出奇地好,以至于有力气有心气,说了许多话,比以前半年加在一起说的都要多。
陈平安突然转头与姚仙之说道:“去喊你姐姐过来,两个姐姐都来。”
姚仙之面有苦色:“皇帝陛下如今不在蜃景城,去了南境边关的姚家旧府。”
陈平安愣在当场。
姚镇在陈平安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身,见状竟然有些笑意,打趣道:“是不是也没跟你打个商量啊?对啰,这就是人生。”他手指微动,示意陈平安不要多想,“后事早就交代好了。姚家子弟都是见惯了生死的,谁也不用太过矫情。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的茫茫多,没道理一个活到我这岁数的要走了,反而乌泱泱挤了一大屋子,乱糟糟的,到时候哭了我嫌吵,不哭好像不孝顺,像什么话。”
陈平安问道:“我能做些什么?”
姚镇笑道:“不用做什么,只要别再一走杳无音信就行了,哪怕隔了一洲,还是可以飞剑传信往来的。姚家事务,大泉国事,你少掺和,真当自己是我姚家的女婿了?当年早干吗去了?你小子当年要是不故意装傻,愿意多走一两步,说不定……算了。”
姚仙之偷偷咧嘴笑。
这件事情要是传出去,能让朝野上下打鸡血似的去盘根问底,那些屡禁不止的民间私刻书籍、层出不穷的稗官野史和宫闱艳本估计就更加挣钱了。
而这些极伤朝堂根本和姚氏声誉的书的出现,那些隐逸在野的失意读书人没少推波助澜。
姚近之在称帝之前,这些内容不堪入目的书就早已风靡朝野,称帝之后,只能说是略微有所收敛,但是依旧如野草一般,官府每禁一茬就又冒出一茬,如今就连不少封疆大吏和地方官员都会私藏几本。
姚近之好像一直在犹豫,要不要以铁腕治理那些野史,因为一个不小心,就是新帝刻薄、大兴文字狱的骂名。
只不过她暂时还顾不上这些,军国大事千头万绪,都需要重新整顿,光是改革军制,在一国境内诸路总计设置八十六将一事,就已经是风波四起,非议重重。
至于评选二十四位“开国”功勋一事,更是阻力重重:功劳足够当选的文武官员,要争名次高低;可选可不选的,务必要争个一席之地;不够格的,难免心怀怨怼,又想着皇帝陛下能够将二十四将换成三十六将;连那扩充到三十六个名额都无法入选的,文官就想着朝廷能够多设几位国公,武将心思一转,转去对八十六支各路驻军挑肥拣瘦,一个个都想要在与北晋、南齐两国接壤的边境线上为将,掌握更大兵权,手握更多兵马——极有可能再起边关战事的南境狐儿路六将,注定能够兼管漕运水运的埋河路五将,这些都是一等一的香饽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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