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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庙副教主董老夫子亲自待客的功德林,传闻多次有各居一洲的故友重逢,更有类似对话传出,如“你也来了啊,不寂寞了”,“好巧好巧,喝酒喝酒”。

在这些人里边,竟然还有一位儒家圣贤、旧鱼凫书院山长周密。

韩玉树有了主意,看来这场架得打得更狠,下手更重。

再不能讲究什么点到为止了,不然自己要跟着女儿绛树,一个仙人境,一个玉璞境,一起丢了脸面在这太平山,再难从地上捡起。

韩玉树心念微动,主动撤去符箓阵法最后一点灯火光亮,微笑问道:“看那武运,你当下是远游境,或者说是山巅境?既得‘最强’二字,想必对自身拳法一定颇为自信?”

姜尚真笑呵呵道:“绛树姐姐,瞧见没,以后多学学你爹,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真豪杰。”

韩绛树脸色阴沉。

那处捉对厮杀的战场上,陈平安神色玩味,右手持刀,笑眯眯道:“你猜?”

别说是一个韩玉树,恐怕对自己知根知底的姜尚真都不知缘由。

陈平安故意和韩玉树多说几句,还真不只是在咬文嚼字上故弄玄虚,而是陈平安不得不心神分开,分心跟韩玉树拖延时间。

原来陈平安先前以最强九境跻身武道十境之时,才发现武运馈赠一分为二了,一实一虚,与以往破境,武夫只是收取天下武运别有天地。

难怪陈平安之前觉得武运不够多,以至于他不得不神游万里,沉浸其中,好像被人拖曳进入一座虚无缥缈的大天地,最终在一处山巅,天地间武运浓稠似水,陈平安置身其中,就像第一次行走在光阴长河。

在那山巅,有十一个位置,刚好可以站立“十一人”,围成一圈,仅就“座位”而言,并无高低之分,以至于陈平安都无法分清每一位武夫的境界高低。

武道十一境,万年以来,站在各境最高之人,一境唯一人。而不是每座天下的当下最强,就能够来此驻留,然后静待后世武夫挤掉位置。

但是某一人,只要多个境界的“最强”二字都足够“前无古人”,那就可以占据多个位置。

比如一袭白衣同一人,就站在了四个不同位置,独占四席之地的一人,是那不同岁数、不同境界的武夫曹慈。

此外,陈平安认得裴杯,只是这位女子武神竟然只有一个位置。

一袭鲜红法袍,男子散发。正是陈平安本人。

十境陈平安见九境陈平安。

那份感觉,古怪至极。

更让陈平安百感交集的事情,是十一个位置当中,有个年纪小小的黑炭小姑娘,双臂环胸,瞪大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在看什么。

除了来此山巅的止境陈平安之外,裴杯、曹慈这对师徒也好,他和裴钱这对师徒也罢,原在山巅此处的都只是一个假象罢了。

陈平安走到那个黑炭小丫头面前,下意识微微弯腰抬起手,要笑着敲她栗暴。

作为落魄山的开山大弟子,都见着了自己师父,发什么愣呢。

只是陈平安抬起手又放下,当师父的,不舍得,哪怕这个弟子其实并不在此处。

练拳其实很苦。陈平安是过来人,最知道其中辛酸。

陈平安开始环顾四周,不知道来了此地,会有何玄机,心神竟是暂时无法离开此地,走又走不得,闲来无事,他只好猜测那位“十一境”武夫,到底是那裴杯还是他、曹慈以及裴钱之外的某个其他人,反正就只剩四人了。

一个声音响起,回荡天地间:“登顶所为何事?”

陈平安想了想,发自本心答道:“一拳递出,同辈武夫,只觉得苍天在上。”

那个声音的主人似乎不太满意这个答案:“不够。再答。”

在山巅天地之外,韩玉树当真不讲半点前辈风度了。就连姜尚真都收敛神色,沉默观战。

收起法刀青霞的韩玉树,身边又浮现出一件古物,是那道门礼器云璈,古称云墩,相传是仿造远古神灵用以行云之物,其高大木架,比起后世多小锣的云璈要更为巨大,木架以万年古木松明子炼造而成。

仙人境韩玉树阴神远游出窍,白衣飘摇,白衣竟然又是一件岁月悠久的法袍,阴神韩玉树站在云璈之前,手持小槌,上有古篆铭刻“上元夫人亲制”六字,显然是远古秘境遗落的重宝。

阴神韩玉树脚踩白云,以小槌轻击锣鼓,配合真言,两者极有韵律,皆古意苍茫:“云林之璈,真仙降眄,光景烛空,灵风异香,神霄钧乐……”

言语之间,一位在云海中若隐若现的女子,睁开一双金色眼眸,步虚神游,来到云墩一旁,她伸出手指,跟随小槌,手指轻轻点在云璈鼓面上,仿佛在随着韩玉树唱和。

太平山地界,方圆数百里,大地处处云雾升腾,宛若人间仙境白云中,云海滔滔,雪浪滚滚。

韩玉树真身则张嘴轻轻呵气,仙人吹嘘白云生,从一处本命气府当中掠出一张水运精纯的碧绿符箓。

韩绛树脸色剧变。父亲这是铁了心要斩杀此人?不然何至于祭出此符?

碧绿符箓是三山福地六大秘符之一,虽然此符在万瑶宗传承有序,但是每一代修士只有一人拥有,旁人便是偷偷翻烂那部秘籍,学成了修行道诀,一样无法炼制此符。

符箓一道,真正高妙处在于以丹书秘箓内炼人身小天地,这才是真正的登峰造极,不然手持之符箓,术法再高,威势再大,终究只是修道之人的身外物。

真正意义上的炼化符箓,是它与一枚金丹或是元婴阴神融合,是谓仙家步虚词中一语——五岳皆积骨,三山眇如块,举步跃云霄——打开一把天门锁,鸟瞰一悟通玄真。

万瑶宗宗主韩玉树要炼制成功这一张吐唾横江符,除了必须拥有根本宝箓之外,还需要不断加持,所以并非什么一劳永逸的好事。

每一甲子,都需于冬至日不差丝毫地取水一斗,在搁放符箓的本命气府当中再次铭刻“雨师敕令”四字,并于夏至日取出,借助炎炎烈日走水一趟,左手攒一雷局,掌心篆写水龙雷文,右手掐五龙开罡诀,再焚大江横流符在内的十数道水法符箓,饮尽一斗水,浇筑水府,最终在人身小天地当中不断将一口井掘深,就可与五湖四海、九江八河之水相互感通。

持符修士对敌,只需默诵真言,一口数诀,顿时法天象地,滔然如大江之水涌现,喷流千百里,如江水横流,以水覆山。

姜尚真叹了口气:“这等符箓水法,搬海移湖运江河。一口唾沫淹死人,古人诚不欺我。”

韩绛树脸色一变再变。

父亲果真起了杀心,又祭出一张同样唯有宗主可炼的祖山符箓。

韩玉树以剑诀书写“太山”二字,分出心神,在气府内拈土一撮,然后随咒抛撒,即成大山。

世间的撮土成山符虽种类庞杂,但符箓修士几乎大半都知晓,只是哪里比得上这搬运“太山”一符。

如今的浩然天下,估计只有那些大宗门才会记载“太山”一说,而且除了宝瓶洲云林姜氏等古老家族书籍秘录,大多注定语焉不详,说不清此山的真正来历。

山岳倒悬,山尖朝下。

与先前那条悬停空中并未坠地的横流江河刚好形成一个山水相依的格局。

地面之上的那座云海,便被悬在天上的山岳与江河衬托得好似高在天幕了。

韩玉树俯瞰而去,冷笑道:“是那玉璞境,还是仙人境,天地并拢大天劫,一试便知。”

韩玉树还真不信随便跑出个年轻人,能够不到半百岁数就与自己同境。

一旦决定倾力出手,韩玉树就再无杂念,除了打造出一座威力等同于玉璞境天劫的恢宏禁制,他的真身又从袖中拈出一张绘有五山的金色符纸,以剑诀书“五岳”二字,符纸本身其实就只差这二字,早早就以山岳五色土炼化成了符箓丹墨。

韩玉树丢出符箓去往天幕,五山倒悬,如五把本命飞剑,“剑尖”直指大地上围困住陈平安的阵法牢笼。

韩绛树先见陈平安被拘押在天地中,再见此符被父亲祭出,她就想要起身,不承想那个姜尚真简直就是个不可理喻的,半点不知轻重利害,一截柳叶再次钉入她眉心,比先前更深,疼得她一屁股跌倒在地,神魂震颤不已。

剑修飞剑,便是如此不讲道理,哪怕只有些许剑气剑意残余,一样最伤修士人身天地!

韩绛树怒道:“姜尚真,我劝你见好就收,不要得寸进尺!”

姜尚真眨了眨眼睛,一脸难为情,双指夹住酒壶,轻轻晃荡,委屈道:“得寸进尺?绛树姐姐小觑姜某人的小弟了不是?”

韩绛树不明就里。杨朴更是一头雾水。姜老宗主的言语,处处打机锋啊。

韩玉树转头望向山门这边,笑问道:“姜宗主,是不是可以放了小女?”

姜尚真抖了抖袖子,拿出一摞符箓,蘸了蘸口水,抽出其中一张金色符箓,高高举起,对韩玉树笑道:“送你?”

竟是一张同样只差以“五岳”二字点睛的符纸。

韩玉树摇头笑道:“算了,万瑶宗不缺此符。”

姜尚真说道:“我是剑修,书写‘五岳’,比你画符更值钱些,真不要?我不缺钱,万瑶宗和韩宗主缺啊。何况韩宗主你也真是上了岁数,老眼昏花了,先前都明明白白说了你差点儿成为我的岳父,以姜某人在山上有口皆碑的用情专一,你就没想过,我为何不辞辛苦赶来见一见绛树姐姐?”

韩绛树羞愤难当。韩玉树微皱眉头。

难不成真不是姜尚真油腔滑调没个正行,而是真有一桩发生在三山福地的腌臜旧事?

绛树为何不说?

韩玉树突然哑然失笑,早年听一位嫡传弟子提及过,绛树确实无缘无故追杀过某位一掷千金的“善财童子”,不过根据当时万瑶宗的谍报,那人是桐叶宗嫡传无误,所以韩玉树就没打算继续追究。

当时的桐叶宗,可谓如日中天,老祖杜懋是桐叶洲唯一的飞升境,尤其一件本命物吞剑舟,更是天生克制剑仙。

韩玉树收回视线,总之又是一笔糊涂账,眼不见心不烦。只要摊上姜尚真,就是如此棘手。幸好如今的玉圭宗,宗主是韦滢。

韩绛树沉默片刻,忍不住问道:“姜老贼,你为何会有此符?!”

姜尚真白眼道:“‘钱多人英俊,专一不风流’,说的是谁?”

姜尚真转头问杨朴:“杨兄弟,你是正人君子,你来说说看。”

杨朴有些良心不安,轻声道:“是姜老宗主?”

姜尚真笑着将那张金色符箓递给杨朴:“送给杨兄弟了,礼轻情意重,别嫌弃,真要嫌弃,我再送你几张。”

杨朴赶紧摇头道:“姜老宗主还是送我一壶酒喝吧。”

总这么拿着一只空酒壶装样子饮酒,杨朴觉得确实有点过分了,除了那两尊兢兢业业当门神的地仙,其余几个不是玉璞境就是仙人境的,不是宗主就是山主的,杨朴实在装不下去了。

姜尚真取出一壶酒,再将那符箓往酒壶上轻轻一拍,抛给杨朴:“先喝完了,再将酒壶和符箓一并还我便是。”

杨朴接住酒壶,无可奈何。

韩绛树嗤笑道:“姜宗主真是会财大气粗,更晓得收买人心。”

韩绛树不是那个境界低微的书呆子,她很清楚一张五岳符的价值所在。

世间水符,哪怕是韩玉树那张已算第一等秘符宝箓的吐唾横江符,只要不苛求品秩,就可随处取水,但是这张五岳符,对山土的品秩要求极高,因为并非寻常一国五岳,而是太山在内的五座古老山头。

后世符箓修士,几乎不知太山为何物,而同样作为上古五岳之一的中土穗山,有几个能够去求得一抔泥土?

真正的天大麻烦,甚至都不是那座云遮雾绕的终南山。

终南山是一处虚无缥缈的“山市”,比见着了海市蜃楼再去推衍寻觅更加难见真身。

比穗山难求、终南山难见的更大麻烦,还在于那座五岳之一的东山,已经消失无踪百多年,就像是从天地间凭空消失了,这就使得五岳符,人间从此再无炼制成功的半点可能,所以世间每一张五岳符,只要涉及买卖,就会溢价极多。

据说只有符箓于玄在内的寥寥几位符箓大家,以及皑皑洲刘氏十六库之一的符箓库,还有一些保存下来,估计最多三十张。

物以稀为贵,本就珍稀异常、张张价值连城的大五岳符,越发一物难求。

在山巅,此符在百年间价格就翻了好几番,如今喊价都喊到了“一符十谷雨”的地步了,惊世骇俗,毕竟修士每用一张,世上就少一张。

如此天价,还有修士购买,自然不是嫌钱多,而是此符真正的价值所在,是修行土法的山巅大修士希冀着能够凭此演算出太山、终南山和东山的线索。

姜尚真突然喃喃道:“怪事。”

被拘押在一个仙人境的符箓禁制当中,陈平安双手拄刀,想了七八种应对之策,最终选择了一个不太谨慎、不符合习惯的方案。

修行多年,辛苦攒钱,没有我买不起的酒,没有我递不出的剑。

陈平安松开刀柄,猛然间一抖双袖,黄纸符箓如两条江河浩荡涌出,既不试图冲散大阵禁制,也不去天幕抵御山岳压顶。

数以千计的符箓贴地长掠,最终骤然悬停,以陈平安为圆心,形成一个数里地的大圆,同时陈平安悄然祭出一把本命飞剑井中月,剑分数千,为符箓点睛。

陈平安背对太平山,轻声道:“起剑。”

一道璀璨剑光,从大地升起,撞碎云海与符箓太山,剑光气冲云霄,直达天幕。

韩绛树脸色惨白,颤声道:“真是……剑仙。”

姜尚真仰头看着那一幕,其实并不陌生,因为他在北俱芦洲曾经有幸见过一次,心神往之,所以当时他也曾祭出一片完整柳叶。

只是今天,看着那一截柳叶,双鬓微霜的姜尚真只是放下酒壶,学陈平安双手笼袖,然后转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太平山。

在古怪山巅,陈平安双手负后,缓缓踱步,最终再次给出答案:“比你拳高一境。”

天地寂静。

片刻之后,心神退出山巅,陈平安提起地上那把斩勘,收刀归鞘,然后一步跨出,来到天上,向韩玉树笑道:“落魄山陈平安,向万瑶宗问剑。”

韩玉树神色诚挚,打了个道门稽首:“陈道友剑术通天,晚辈多有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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