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外人认定某个真相,而陈平安又存心算计时,他就会给出一个又一个支撑这条脉络的细碎小真相。
姜尚真越发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和独具慧眼,愿意早早押注落魄山,不过是花了点神仙钱,就捞了个记名供奉,接下来就要好好争取那个首席供奉。
韩玉树担心节外生枝,不愿继续陪着陈平安虚耗光阴,否则有碍事的旁人赶来凑热闹,见风使舵,在姜尚真那边卖个乖,多半会用什么境界悬殊、宗主是长辈的和稀泥理由,阻拦自己出手教训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晚辈。
韩玉树便不与陈平安废话半句,轻轻一拍腰间那枚紫润光泽的葫芦,声势远远不如先前浩大,从葫芦里只是掠出一缕三昧真火,好像一条纤细火蛇,游弋而出,一个摇头摆尾,转瞬之间,天上就出现了一条长达百余丈的火焰绳索,往陈平安一掠而去,火绳在半空中画出弧线,如有一尊尚未现身的神灵持鞭,从天上敲打山河。
陈平安伸手一探,将那把斜插在地上的狭刀斩勘握在手中,双膝微屈,一个蹬地,尘土飞扬,下一刻就出现在了远离山门的数里之外,纯粹以武夫体魄的游走姿态,展现出一位地仙缩地山河的神通效果。
一袭青衫的修长身形微微停滞,一刀劈斩在那条劈头盖脸凶狠赶来的火绳上。
韩玉树瞧见这一幕,眼神冰冷,微微摇头,绛树竟然会输给这种莽夫,一旦传出去,确实是个天大的笑话,他韩玉树和万瑶宗丢不起这个脸。
一把狭刀斩勘的刀锋,竟是完全没有落在那条火蛇绳索之上,一刀劈空,火绳瞬间裹缠住陈平安手臂,如长蛇缠绕盘踞,三昧真火蓦然收缩为十数丈,捆住陈平安整条持刀胳膊,下一刻韩玉树心意微动,便有火龙走水的气象生发而起,以一位练气士的长生桥作为道路,各大洞府灵气仿佛一处处山林草木,所过之境,皆要被火龙焚烧殆尽。
韩绛树眼神光彩熠熠,父亲此举分明用上了那枚上古遗物葫芦当中最为精粹的一缕三昧真火,在内有乾坤的葫芦小洞天当中,万瑶宗历代宗师以龙涎等异宝助长火势,熊熊大火蔓延数千年之久,其间炼化木属灵器材质宝物更是极多,这等品秩的精纯真火,内里别有天地的古物葫芦中总计不过温养出灯芯大小的三粒,攻伐重宝无法摧破,哪怕是一位玉璞境剑仙的本命飞剑也无法一剑破此法。
除了难以摧破和极其难缠之外,这门并非符箓一道的术法,最大的玄妙就是能够迅速束缚修士的三魂七魄,以修道之人辛苦积攒的天地灵气作为干柴,熊熊燃烧,越是道心不定,越是向火上浇油,稍有不慎,千仞堤桥溃于一蚁,星星之火势至焚天,练气士整个小天地,转瞬之间就会是大火燎原、万物成灰的可怜处境,越是百般挣扎,越是速速求死。
简而言之,只要是低于仙人境韩玉树一境的练气士、不曾养出清凉意蕴的道门高真,或不是身具佛门神通的高僧,韩玉树祭出此术,仅此一招就可毙敌。
与此同时,韩玉树祭出一把幽绿法刀,法刀划破长空,拖曳出一道流萤,直奔陈平安头颅而去,如刽子手行刑,欲斩其首。
法刀青霞是万瑶宗开山祖师因缘际会之下得自一座已经破碎的上古青霞洞天,货真价实的半仙兵品秩,如果不是伤了品相,无法炼为本命物,不然就是一件当之无愧的仙兵至宝,其锋锐程度,更是能够将一件兵家甘露甲视若白纸。
法刀虽为韩玉树的中炼之物,却锋芒无匹,可当剑仙飞剑使用。
三山福地珍藏有一块书箱大小的斩龙台,在万瑶宗历史上,韩玉树凭此法刀,数次将其一斩为二。
韩绛树除了被那一截柳叶在眉心处“盯梢”,无法以心声与父亲言语,此外皆无禁忌。
姜尚真出手极有分寸,并未对她太过,所以战场形势,韩绛树瞧得十分真切。
先前葫芦里边的三昧真火第一次现世,看似火势如洪水决堤,不过是父亲让对手掉以轻心的手腕罢了。
之后祭出一粒灯芯真火,再以法刀青霞斩首,才是速战速决、两招制敌的仙人风采。
韩玉树一手掐诀,指指点点,陈平安四周出现一座符箓禁制小天地。
姜尚真点点头,赞叹道:“干脆利落,接引七星,北斗注死,妙在一个‘有心无口即阵法,符箓无纸方是真’,不愧符箓第二,姜某人有幸与韩宗主同为桐叶洲修士,与有荣焉。”
人生星宿,各有所值。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韩玉树这一道符箓布阵术法,在于能够接引星光,化为己用,这门生僻神通,比起餐霞饮露、拜月炼形之流,相对传承更少。
传承少,现世就少,就更容易让练气士一招鲜吃遍天。
一脸血污尚未擦拭干净的韩绛树刚有几分笑意,脸色便立即僵住。
只见远处陈平安站在一处山巅,一手拖刀,一手高高抬臂,竟是以手心直接握住了幽绿法刀的锋锐刀锋,另外一条手臂,金色流淌,一条三昧真火显化而出的火蛇,不但莫名其妙退出了人身小天地,仿佛还被一条金色蛟龙反过来缠住。
陈平安微笑道:“道家坐忘,贵在死心,参禅学佛,要先肯死。所谓肯死者,无非决定一往而已。我一个小小地仙,都敢与仙人境掰手腕了,自然是那敢死肯死之人。”
陈平安转头望向太平山的山门,故作恍然道:“明白了,你爹不愧是仙人境前辈,宗师风范,与晚辈切磋道法,喜欢先让两三招?否则在我面前抖搂这等雕虫小技,绛树姐姐,你是不是应该再次大笑一个?”
陈平安轻轻跺地,一身拳意外泄,撞击那道遮天蔽日宛如一座小天地的符箓禁制,七粒原本仿佛镶嵌在天幕上亘古不变的星光,好似灯火飘摇的七盏油灯,在拳罡潮水之中摇摇欲坠,忽明忽暗,再不复先前更换山河的玄妙气象。
韩玉树其实吃惊不小。
不但惊讶陈平安破阵的轻松,更奇怪年轻人身上竹衣法袍丝毫无损。
那件青神山竹衣法袍之下,似乎还有一件道意沛然的天仙法衣,极有可能是一件半仙兵品秩的道袍。
外袍竹衣,是一道障眼法,这些个来自中土大仙家的谱牒嫡传,真是满身的心眼。
三昧真火,法刀青霞,符箓禁制,三招齐出,一般的玉璞境修士对付起来都要元气大伤。
韩玉树当然可以收放自如,不会当真打杀陈平安。
韩玉树一直想要探究一番陈平安的家底和宗门道脉,比如迫使陈平安施展内嵌法袍的某种道法神通。
陈平安以竹衣遮掩在里边的那件道袍,若是高于预料的仙兵品秩,韩玉树就可以找个机会收手了。
修行登山不易,可是找个台阶下,还不简单?
韩玉树并非蛮干之辈。
万瑶宗置身于三山福地,与世隔绝数千年之久,辛苦积攒出一份雄厚底蕴,谋划长远。
既然决定了将祖师堂神位搬迁出福地,来到浩然天下桐叶洲,就没必要去招惹一座中土神洲的大宗道门。
因为韩玉树立志于在自己手上让万瑶宗逐渐成长为早年桐叶宗、玉圭宗这样的一洲执牛耳者。
如今中土文庙严令禁止山巅修士擅自厮杀,一经发现,只要稍稍殃及人间山河,文庙就二话不说,先让两位上五境跨洲去往中土文庙,各打五十大板,再做决断,所以当下看似被待客、实则被软禁在功德林当中的上五境修士,已经有双手之数。
若是敢不去请罪,各洲都会有一位不是什么文庙圣贤的飞升境专门负责“请”人去功德林闭关思过,若敢还手,就地打杀,功德不可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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