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趴在栏杆上,笑眯起眼,嘴角翘起。
先前在彩衣渡船上,有个初次离乡远游的金甲洲少年,曾经瞪大眼睛,心神摇曳,呆呆看着那道斩虹符的凌厉剑光,一线斩落,剑仙一剑,好似开天辟地,不见剑仙身影,只见璀璨剑光,仿佛天地间最美的一幅画卷,所以少年便在那一刻下定决心,符箓要学,剑也要练,万一、万一金甲洲因为自己,就可以多出一位剑仙呢。
陈平安当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
就像很多年前,一袭鲜红嫁衣飘来荡去的山水迷障当中,风雪庙魏晋一样不会知道,当时其实有个草鞋少年,瞪大眼睛,痴痴看着一剑破开天幕的那道恢宏剑光。
陈平安返回屋子,写了一封密信,交予渡船剑房,帮忙飞剑传信给玉圭宗神篆峰。
收信人,姜尚真。寄信人落款,随驾城曹沫。
山上的飞剑传信,寄信人可以藏头藏尾,故意不写,只是收信人的名讳道号,缺漏不得。
当然,万事有例外,比如某些山巅修士,只写自己名号,大笔一挥,写那某某祖师堂亲启,其实更管用。
陈平安也无所谓那几位剑房修士的古怪眼神。终究不是那个初次游历桐叶洲、步步小心的自己了。
等到陈平安离去,一位剑坊年轻修士小心翼翼问道:“大人物?”
一位管着渡船剑房的老者嗤笑道:“一看就是个骗子,也不晓得换个新鲜花样。我都遇到过好几次了,别搭理这种货色。我敢保证,这种信,到了神篆峰就会在档案房吃灰几百年。以前有个乘坐天阙峰渡船的家伙,就故意花了几枚神仙钱,寄信给荀老宗主,结果一口气骗了两个正儿八经谱牒出身的女修,渡船剑房副管事是一个,和那人刚刚认识没多久的女子又是一个,事后她们才知道那厮根本就是个不成才的山泽野修,最后好不容易逮着了那家伙,撑死了也就是一顿打,又不能真把那小子如何,道理说破天去,还不是男女双方你情我愿?还能如何,吃个大哑巴亏,只能当是长长记性了。”
剑房一个少女听着听着就涨红了脸,难怪觉得那青衫汉子总看自己呢,原来是个居心叵测的下流胚子。
老人笑道:“这都算道行浅的了,还有手段更高明的,假装什么废太子,行囊里藏着仿冒的传国玉玺、龙袍,然后好像一个不留神,刚好给女子瞧了去。也有那腰挂酒壶的,剑仙下山行走,即便有那养剑葫,也是施展障眼法,对也不对?所以有人就拿个小破葫芦,略施水法,在船头这类人多的地方喝酒不停。”
年轻人恍然道:“那家伙好像就挂着个朱红小酒壶,倒是没喝酒,多半是瞅出了你老人家在这儿,不敢抖搂那些拙劣的雕虫小技。”
老人抚须而笑:“那家伙嫩得很,来我这儿自取其辱罢了。”
少女有些后怕,越想那汉子,越觉得确实鬼鬼祟祟,贼眉鼠目。真是可惜了那双眼眸。
等到少女心有余悸地自顾自羞恼忙碌去了,剑房管事的老人立即丢了个眼色给年轻人,后者咧嘴一笑,抱拳感谢,老人伸出两根手指,年轻人摇晃一根手指,就一壶酒,不能再多了。
至于那人是否真的认识玉圭宗姜宗主,其实没那么重要。反正姜尚真那般人物,他的朋友,也只会高高在上,认识不得,高攀不起。
年轻人突然问道:“随驾城在哪儿?”
老人摇摇头:“这还真没听说过,多半是故弄玄虚。”
年轻人玩笑道:“都不知道落款太平山,或者扶乩宗。”
老人冷哼一声:“敢这么糟践太平山和扶乩宗,我当场就要翻脸,赶他下渡船。”
少女突然抬起头,压低嗓音说道:“太平山旧址沦为无主之地,这会儿不是有好多人在争地盘吗?”
老人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说出一个字,一声长叹。
陈平安其实并没有走太远。听到最后一句话后,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眼神幽幽。
早年坐拥一座黄花渡的仙家门派,已经在战事中覆灭,彻底沦为废墟,整座祖山都已经被仙家术法荡平。
那个中年青衫刀客,与孩子们极其古怪,都没有在黄花渡现身,而是好像在半路上就突然消失了。
渡船只知道在靠岸之前,那个中年人曾经重返渡船剑房一趟,再寄了一封信给神篆峰。
在一个风雨夜中,陈平安头别玉簪,悄无声息破开渡船禁制,独自御风北去,将渡船抛在身后十数里外后,从御风转为御剑,天上雷声大作,震颤人心,天地间大有异象,以至于身后渡船人人惊骇,整条渡船不得不急急绕路。
驱山渡方圆百里之内地势平坦,唯有一座山峰突兀耸立而起,格外瞩目,在山峰之巅有山岗平台,雕刻出一块象戏棋盘,三十二枚棋子大如石墩,重达千斤,两位修士站在棋盘两端,在下一局棋,棋盘上每次被对方吃掉一枚棋子,就要给出一枚谷雨钱,上五境修士之间的小赌怡情。
其中一位,年轻俊美,不过两百岁,是声名鹊起的金甲洲大剑仙,绰号徐君,真名徐獬。
不知怎么就成了皑皑洲刘氏客卿。
这次御剑赶赴桐叶洲最南部,就是为皑皑洲刘大财神护住一只新的聚宝盆。
例如那条彩衣渡船,乌孙栏就向刘氏赊了一大笔谷雨钱。
刘氏卖给了一条现成的跨洲渡船,价格公道不说,此后五百年的渡船收益抽成,一样让乌孙栏修士备感意外。
对于桐叶洲来说,一位在金甲洲战场递过千百剑的大剑仙,就是一条当之无愧的过江龙。
而真正让山巅修士心情复杂的关键所在,是徐獬像是属于应运而生的那么一小撮人。
作为地头蛇的王霁,是桐叶洲本土练气士,玉璞境,自号乖崖门生,别号植林叟,不是剑修,不过年少时就喜欢仗剑游历,喜好技击之术。
相貌儒雅,在山上却有监斩官的绰号。
他上山修行极晚,仕途为官三十年,清流文官出身,亲手以剑斩杀之人,从恶仆、贪赃胥吏到绿林盗贼,多达十数人。
后来辞官归隐,下山之时,就成为了一个山泽野修,最后再成为玉圭宗的供奉,祖师堂有一把椅子的那种。
可在那之前,王霁是整个桐叶洲对姜尚真骂声最多的一个上五境修士,没有之一。
所以王霁这趟南下渝州驱山渡,就是帮着玉圭宗骂街来了。
为双方居中斡旋之人,是个临时散心至此的女修,流霞洲仙人境葱蒨的师妹,也是天隅洞天的洞主夫人,生得姿容绝美,碧玉花冠,一身锦袍,身姿婀娜。
她的儿子是年轻候补十人之一,只是如今身在第五座天下,所以他们母子差不多八十年后才能见面。
每每想起此事,她就会埋怨夫君不该如此狠心,让儿子远游别座天下。
王霁随手丢出一枚谷雨钱,问道:“老龙城的那几条跨洲渡船,什么时候到驱山渡?”
徐獬没有接过谷雨钱,而是将其当场粉碎,化作一份浓郁灵气,三人脚下这座高山,本身就是刘氏修士精心打造出来的一座阵法禁制,能够收拢四面八方的天地灵气和山水气数。
徐獬神色淡漠,说道:“到了渡口,自然瞧得见。”
王霁冷笑道:“小心风高浪急,水土不服,陆路水路都翻船。”
徐獬依旧面无表情:“翻船?你们姜宗主掀翻的吧,反正只要翻了一条,我就去神篆峰问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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