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扶摇洲游历了好几年的阿良,当然去过妒妇渡和胭脂津,还与两位水神娘娘聊得很投缘,一个活泼,一个羞赧,都是好姑娘。
至于鹿角宫的一场偶遇,那是在一个月光皎皎的大晚上。
阿良当时答应为妒妇渡的水神娘娘补上一份见面礼,帮那个可怜女子恢复破碎的容颜,便去了鹿角宫禁地的祖传荷花池,那里的每一张荷叶皆大有妙用,不知有多少对自己容貌不满意的女子修士,心心念念,苦求鹿角宫一张荷叶而不得,因为有价无市,买不着。
鹿角宫的山水禁制很有意思,当时阿良只能一路匍匐前行,扭来扭去,才偷溜到了荷花池畔,撅着屁股,卧剥莲蓬摘莲叶。
不承想远处大如碧绿床褥的一张莲叶上,突然坐起一个姑娘,她瞪大一双眼眸,看着那个怀里乱揣着几张小莲叶的邋遢汉子,正趴在地上剥莲蓬啃莲子。
见着了她,阿良便递出手去,问她要不要尝尝看。
女子待客周到,一道漂亮至极的水法当头砸下。
往事可追可忆。
四人徒步离开避暑行宫,陈平安一贯心细,发现先前屋内众人当中,董不得和庞元济好像有些微妙的心境变化,就是不知道在自己到来之前,阿良与他们分别聊了什么。
出了大门,宋高元壮起胆子,满脸涨红,轻声问道:“阿良前辈,以后还会去我们鹿角宫吗?”
阿良笑问道:“说吧,是你的哪位师门前辈,这么多年了,还对我念念不忘。去不去鹿角宫,我现在不敢保证。”
为尊者讳,宋高元便以心声与阿良前辈悄悄言语:“是蓉官祖师经常提及前辈。”
事实上,那位远离红尘百多年的祖师爷,每次出关,都会去荷花池,经常念叨着一句:莲子味道清苦,可以养心。
果然果然。阿良叹了口气:“是她啊。”
宋高元犹豫了一下,轻声道:“蓉官祖师在我远游之前,叮嘱晚辈,如果在剑气长城见到了阿良前辈,就与阿良前辈说一句话。”
阿良默不作声。
宋高元说道:“蓉官祖师想要与前辈说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阿良挠挠头,没有多说什么。
宋高元也不敢为难阿良前辈。何况有些事情,不可讲道理,为难了只会更为难。
一路随便逛荡向城池,其间路过了两座剑仙私宅,阿良介绍说一座宅子的地基,是一块被剑仙炼化了的芝亭作白玉雕明月飞仙诗文牌,另一座宅子的主人,喜好收集浩然天下的古砚台。
只是两座宅子的老主人,都不在了,一座彻底空了,无人居住,还有一座,如今在其中修行练剑的三人,是某位剑仙收取的弟子,年纪都不大,得了剑仙师父临终前的一道严令:嫡传弟子三人,只要一天不跻身元婴境剑修,就一天不许出门半步。
阿良遥望那处私宅墙头,感慨了一句“用心良苦啊”。
陈平安神色古怪。
那栋宅子里边的三位金丹境剑修,皆是男子,不但无法离开私宅,据说还会身穿妇人装束,是剑气长城的一桩怪事。
他们曾以飞剑传信避暑行宫,希望能够出门厮杀,但是隐官一脉翻阅档案,发现逝世剑仙早早就与避暑行宫有过一份白纸黑字的约定,有老剑仙的名字,和一个小小的巴掌印,应该是上任隐官萧𢙏的“手笔”。
陈平安只好作罢,婉拒了三位金丹境剑修的请求。
在剑气长城,战死剑仙的托付之事,规矩最大,只要落在了纸面上,就要遵守,没得商量。
墙头那边,只探出一颗脑袋,是个年轻容貌的剑修,不过留着络腮胡子,开始对阿良破口大骂。
阿良开始回骂,说:“我不过是与你们师父说了个典故,你们师父要依葫芦画瓢,关我阿良屁事。”
年轻剑修怒道:“狗日的,敢不敢进来干一架。”
阿良跳起来朝那边吐唾沫。
陈平安伸手揉着额头,没眼看。
陈平安怀疑城头程荃和赵个簃两位老剑修骂架的压轴手段,就是跟阿良学的。
然后阿良发现了一旁瞪大眼睛的郭竹酒,与如被施展定身术的宋高元,赶紧捋了捋头发,念叨着“失态了失态了,不应该不应该”。
陈平安一问,才终于解开了那桩剑气长城悬案的谜底。
原来那位老剑仙有一门古怪神通,最擅长找寻剑道种子,事实上,如今剑气长城这个大年份里边的年轻一辈天才,约莫有半数都是被老剑仙一眼相中的。
太象街、玉笏街这样的高门豪阀还好,可是类似灵犀巷、蓑笠巷这样的市井巷弄,一旦出现了有希望温养出本命飞剑的剑修坯子,难免有所遗漏,而天底下不光是剑修,事实上所有的练气士,自然是越早步入修行之路,未来成就越高,像叠嶂,其实就是阿良凭借那位剑仙传授的术法,找寻出来的好苗子。
许多未来成为剑仙的剑修,在年幼时,资质并不明显,反而极为隐蔽,不显山不露水。
阿良一次与身受重创、命不久矣的老剑仙喝酒,和后者随口聊了聊浩然天下一个书香门第的故事:先祖屡次科举不第,被金榜题名的同窗羞辱,愤懑返乡,亲自教书授业,让家族所有男丁皆穿妇人衣裳,寒窗苦读,只要没有考取功名,四十岁之前就只能一直穿着女装,一开始沦为朝野笑谈,可最后竟然还真有了一门六进士、三人得美谥的盛况。
阿良笑道:“是不是觉得很儿戏?害得三个年轻天才被笑话了几十年,以至于那三人觉得只要能够出门出剑,都愿意死在战场上,才得解脱。”
阿良又说道:“老人那一脉的剑术,一直是杀敌伤己的路数,所以容易命不长久,成为剑仙很快,成为剑仙再死,也最快。老人在世的时候,还能护着些门下弟子,老人一走,别说是三名弟子,就是收了三十个,就这么个打仗法子,跟前边宅子一样的光景,早就没人了。收了弟子,视若儿女,就是牵挂,每个当师父、做传道人的,总要对弟子的人生负些责任。”
阿良摘下酒壶,喝了口酒,笑道:“顺便再与你们说件陈年旧事。早年有位老剑仙找到老人,询问那道术法能否公开,以便剑气长城挖掘出更多少年天才,老人没答应,说此法不外传,就是陈清都亲自离开城头求他开口,都没用。最后用一句话将那位出于公心的老剑仙给顶了回去:‘谁他娘的说一定要成为剑修,才算好事,你齐廷济规定的?’”
说到这里,阿良笑了起来,开心多于伤感了:“我私底下问他,是不是真的老大剑仙开口相求,一样不行。老人说怎么可能,若是老大剑仙开口,多大面儿,没啥好藏私的,聊完事情,再邀请老大剑仙喝个小酒儿,这辈子便算圆满了。我再问,若是董三更登门呢,老人说那我就装死啊。”
阿良最后感慨道:“在浩然天下,这样的剑仙有是有,不过太少。”
宋高元点点头,深以为然。
阿良此后言语不多。
其实以前的阿良不太喜欢与晚辈们聊正经事,年纪小,忧愁也该不大,剑气长城的大事,让剑术高者去扛就是了。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以后会是一个万年未有的崭新局面,几乎每一个剑气长城的年轻人,哪怕是孩子,都已经与之戚戚相关,一个个都要快速成长起来,大势汹涌,忧虑来时,不问岁数。
一行人到了玉笏街郭府大门口,陈平安让郭竹酒回家,再让主动告辞返回避暑行宫的宋高元,与隐官一脉所有剑修都打声招呼,这两天都可以随便走走,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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