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东山盯着水面,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啧啧道:“先生比你年纪还小的时候,可就敢一个人离开大隋,走回家乡了。”
裴钱疑惑道:“弟子不如师父,有什么好稀奇的?”
崔东山说道:“弟子不必不如师,是书上黑纸白字的圣人教诲。”
裴钱撇嘴道:“我只听师父的。”
崔东山无奈道:“我是真有着急的事情,得立即去趟大骊京城,坐渡船都嫌太慢的那种,再拖下去,估计下次与大师姐见面,都会比较难,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裴钱想了想,点头道:“行吧,早这么苦兮兮求我,不就完事了。去吧!我一个人走回落魄山,米粒儿大的小事!”
裴钱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黄纸符箓,没有立即贴在额头上,而是又小心翼翼藏入袖子。
她曾与师父走过千山万水,那么这张符箓,陪伴她的光阴,也差不离了。有它在,万事不怕。
崔东山笑问道:“那我可真走了啊?”
裴钱不耐烦道:“废话恁多!你当我的那套疯魔剑法是吃素的?”
崔东山哀叹一声:“算了算了,还是再陪着大师姐走上一段路程吧,不然先生以后知道了,会怪罪的。”
裴钱站在大白鹅身边,说道:“去吧去吧,不用管我,我连剑修那么多的剑气长城都不怕,还怕一个黄庭国?”
崔东山收起鱼竿:“稍微送送你,瞧见那边的石崖没,把你送到那儿就成。”
裴钱与崔东山走在河畔,轻声说道:“大白鹅,与你说句心里话?”
“行啊。”
“其实师父担心以后我不懂事,这个我理解啊,可是师父还要担心我以后像他,我就怎么都想不明白啦,像了师父,有什么不好呢?”
“怎么不与师父直接说?”
“师父本来就担心,我这么一说,师父估计就要更担心了,师父更担心,我就更更担心,最喜欢我这个开山大弟子的师父跟着再再再担心,然后我就又又又又担心……”
崔东山望向远处青山,微笑道:“心湛静,笑白云多事,等闲为雨出山来。”
裴钱皱起眉头:“拐弯抹角笑话我?”
“夸你呢。”
“天地良心?”
“天地良心!”
最后裴钱停下脚步,沉声道:“小师兄,一路小心!”
崔东山微笑点头道:“如果没有遇到先生,我哪来这么好的大师姐呢?”
崔东山拔地而起,如一抹白云归乡去。只是崔东山却没有就此离去,而是施展了障眼法,俯瞰河边。
只见裴钱站在原地许久,最终才舍得挪步,甩开双手,每一步都想要迈出极大,就是慢了些,就这么个速度,想要走到棋墩山,估计得一百年吧。
崔东山揉了揉眉心,闹哪样嘛。
就这么看了老半天,大师姐似乎开窍了,深吸一口气,一脚重重踏地,瞬间前冲,一闪而逝,快若奔雷。
崔东山更愁了。就大师姐这米粒儿大小的胆子,真要遇见了那些山精鬼魅,还不得你吓我、我吓你的,互不耽误,一起吓死对方啊。
崔东山环顾四周,御风远游,更是风驰电掣,却悄无声息,去了一条更大些的江河,一跺脚,将那河水正神直接震出老巢,一把抓住对方头颅,拧转手腕,让其面门朝向远处那个背着竹箱的娇小身影。
崔东山淡然道:“瞧见没,我大师姐,你一路护送去往红烛镇,不许现身,不许露出任何蛛丝马迹,然后你就可以打道回府,算你一桩功劳,事后可以得到一块大骊太平无事牌,大骊礼部自会送给你,在家等着便是。可要是稍有差错,我打烂你金身。”
说到这里,崔东山五指微微加重力道,一位水神的金身直接爆竹炸裂般当场崩出无数裂缝,收了手后,崔东山说道:“我总觉得你这厮做事不靠谱啊,怕你不当回事,先碎了你一半金身,事成之后,你就去找铁符江水神杨花,让她帮你修缮金身,再取那无事牌。”
水神又听到白衣少年自顾自嘀咕道:“碎了一半金身,歪心思是没了,只是本事越发不济,岂不是更不牢靠?”
水神差点自个儿就彻底金身崩溃了。
这位术法通天、口气更比天大的老神仙,你到底要咋整嘛。
从头到尾,小神我可是一句话没说、半件事没做啊。
崔东山松了五指,轻轻一拍水神的头颅,纵横交错的无数条金身缝隙竟是瞬间合拢,恢复如常。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看着一脸痴呆的水神,问道:“愣着干吗,金身碎了又补全,滋味太好,那就再来一遭?”
水神咽了口唾沫,就要御风去追那个所谓的“大师姐”。
结果被白衣少年一巴掌甩到河水当中,溅起无数浪花,怒道:“就这么去?说了让你不露痕迹!”
崔东山一拍脑袋:“得找山神才对,怪我。对不住啊,你哪来哪去。”
不承想那水神倒也不算太过蠢笨,竟是忍着金身变故,以及外加一脚带来的剧痛,在水面上跪着磕头:“小神拜见仙师。”
崔东山笑道:“不愧是当年初为小小河伯,便敢持戟画地,与相邻山神放话‘柳公界境,无一人敢犯者’的柳将军,起来说话吧。瞧把你机灵的,不错不错,相信你虽是水神,即便入了山,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不过谨慎起见,我送你一张水神越山符。”
崔东山双指并拢,凭空浮现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箓,轻轻丢下,被那水神双手接住。
水神再抬头一看,已经不见了那位白衣少年的身影。
这尊柳姓水神得了听也没听过的这张水神越山符,发现稍稍运转灵气,便与金身融为一体。
小心翼翼上了岸之后,竟是比在辖境水域当中,更加行动自如。
水神只觉得做梦一般,立即匿了气息,去追赶那个小姑娘。
水神刚刚松了口气,心湖便有涟漪大震,宛如惊涛骇浪,只得停下脚步,才能竭力与之抗衡。
又是那白衣少年的嗓音:“记住,别轻易靠近我家大师姐百丈之内,不然你虽有符箓在身,依旧会被发现的,后果自己掂量。到时候这张符箓,是保命符,还是催命符,可就不好说了。”
水神立即弯腰抱拳领命。
在那之后,远远跟着那个一路飞奔的小姑娘,水神只有一个感受:小姑娘瞧着年纪不大,那是真能跑啊。
若是饿了,便一边跑一边摘下小竹箱,打开竹箱,掏出干粮,再背好小竹箱,囫囵吃了,继续跑。
水神一开始以为小姑娘是在躲什么,可是不管水神如何寻觅,并无任何迹象。
不过水神也越发纳闷起来,这么个小姑娘,偏不是那修习道法的神仙中人,怎么就成了最打熬体魄的武学宗师?
这一路,小姑娘遇到了遮风避雨的洞窟,不去;荒废了的破败寺庙,不去;灵气稍多的地儿,更不去。
她好不容易跑累了,歇个脚儿,也故意拣选大白天,还要用那根行山杖画出一个大圆圈,念念叨叨,然后眯一会儿,打个盹儿,很快就立即起身,重新赶路。
等到小姑娘一次跃上高枝,遥遥瞧见了一座城池轮廓,使劲皱起脸,像是哭鼻子了。
水神刚要可怜小姑娘来着,就看到小姑娘落在了地面,大摇大摆,晃悠悠走起路来,行山杖甩得飞起,哼唱着“吃臭豆腐哟,臭豆腐好吃哟”。
水神自然不知道,一处高枝上,白衣少年就静悄悄站在那边,神色柔和,远远看着裴钱。
只有崔东山清楚裴钱为何如此。
先生不在裴钱身边的时候,或是她不在先生家的时候。
那么她单独走过的所有地方,就都跟她小时候在的藕花福地如出一辙;所有她单独遇到的人,都会是藕花福地那些大街小巷遇到的人,没什么两样。
崔东山环顾四周,青山又青山。一人喃喃,群山回响。希望如此。
崔东山叹了口气,终于舍得离开了。他还得替崔瀺去见一个大人物。
一袭白衣冲霄而起,撞烂整座云海,天上闷雷炸起一大串,轰隆隆作响,好似道别。
走在山林中的裴钱,原本开心念叨着“走路嚣张妖魔慌张”,愣了愣,赶紧转过身,抬起头,蹦跳着使劲挥手作别。
水神发现小姑娘即便到了郡县小镇也从不住客栈,顶多就是买些碎嘴吃食,有些放在兜里,更多则放在小竹箱里边。
再就是会去大大小小的山水祠庙拜一拜,遇见了道观寺庙也会去烧个香。
在那之外,几乎不与人言语,无非是比行走山林水泽脚步慢许多,不用那么埋头飞奔。
唯一一次长久逗留原地,是蹲在一处黄土矮墙上,远远看着一群骑马远游的江湖豪侠,小姑娘好像有些眼馋,却不是眼馋那些看似威风八面的江湖人,而是他们的坐骑。
黄庭国御江那边,小姑娘看了眼撒腿就跑,到了曹氏芝兰楼附近,也差不多,走在大街上鬼鬼祟祟瞥了两眼就跑。
终于到了那座红烛镇地界,水神如释重负,同时也有些哭笑不得,就小姑娘这么谨慎小心,哪里需要他一路护驾?
难道自己就这么白得了一张珍稀符箓,真还有那大骊无事牌可以拿?
水神不敢相信。
无所谓了,就按照那位白衣仙师的吩咐,在此停步,打道回府!
水神转身离去。
这一路行来,除了极少数偶遇的中五境练气士,无人知晓他这尊大河正神上岸远游,而那拨修道之人瞧见了,也根本不敢多看。
一位江河正神敢如此光明正大地违例上岸,岂会简单?大骊的山水律法,如今是何等严酷?
水神突然转过头,发现那个小姑娘一路飞奔过来,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脚步,将行山杖往地上重重一戳,然后朝他抱拳一笑,再鞠躬致礼。
水神在小姑娘起身后,只是笑着抱拳还礼,作揖还礼就算了。
小姑娘咧嘴笑道:“我师父是落魄山山主,欢迎水神大人以后来我家做客!”
水神愣了半天,点点头。
这小丫头,忘记自报名号了?
小姑娘却已经拔起行山杖,转身走了,蹦蹦跳跳,晃悠着背后的小竹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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