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伸出手掌,一雪白一幽绿两把袖珍飞剑轻轻悬停在手心。
他望向初一:“最早的时候,我是想要炼化这把作为五行之外的本命物。侥幸成功了,不敢说有剑修本命飞剑那么好,可是比起现在这般境地,自然更强。因为赠送之人,我没有任何怀疑,只是这把飞剑不太乐意,只愿意跟随我在养剑葫里边待着,我不好强求,何况强求也求不得。”他视线偏移,望向十五,“这把我很喜欢,与我做买卖的人,我也不是信不过,照理说也可以毫不怀疑,可我就是怕,怕万一,所以一直觉得挺对不住它。”
柳质清沉声道:“炼化这类剑仙遗留飞剑,品秩越高,风险越大。我只说一件事,你有适宜它们栖息、温养、成长的关键窍穴吗?此事不成,万事不成,这跟你挣了多少神仙钱、拥有多少天材地宝都没关系。世间为何剑修最金贵,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平安笑着点头:“有,还是三处。”
柳质清突然说道:“姓陈的,你教我几句骂人话!”
陈平安摆摆手:“我这人,拳头还算有点斤两,却最不会损人骂人了。”
柳质清站起身:“没得聊,走了。”
陈平安也跟着站起身,收敛笑意,道:“柳质清,你返回金乌宫洗剑之前,我还要最后问你一件事。”
柳质清问道:“但说无妨。”
陈平安缓缓道:“你凭什么要金乌宫事事合你心意?”
柳质清沉默不语。
陈平安说道:“洗剑之前,还是先想清楚为好。”
柳质清笑了笑:“简单,我只要洗剑成功,金乌宫就可以多出一位元婴剑修,之前受我洗剑之苦,来年就可以得元婴庇护之福。”
陈平安撇撇嘴:“剑修行事,真是爽快。”
柳质清微笑道:“不然学你,在铺子门口晒太阳,来溪涧里摸石头?”
陈平安摆摆手:“滚吧滚吧,看见你就烦,一想到你有可能成为元婴剑修就更烦。以后再有切磋,还怎么让你柳剑仙吃土?”
柳质清嗤笑道:“你会烦?玉莹崖水中原本几百两银子的石子,你不能卖出一两枚雪花钱的天价?我估摸着你都已经想好了吧,那四十九颗鹅卵石先不着急卖,压一压,待价而沽,最好是等我跻身了元婴境再出手。”
陈平安哈哈笑道:“你不学我做买卖真是可惜了,可造之才,可造之才。”
柳质清就要御剑远游,陈平安突然说道:“给你个不收钱的小建议,到了金乌宫,别着急洗剑,可以先当个……账房先生,将祖师堂谱牒拓印一份放在手边,然后在自己山头默默看着金乌宫一年半载,远观所有修士的一言一行,谁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情,都记下,与他们的最早出身、当下境界做个对比,多思量一番他们为何会说此话、行此事。你看得越久越多,捋清楚了条条人心脉络,如那神人掌观山河,将来你出手洗剑,应该会更加得心应手。”
柳质清点点头:“可行。”
陈平安挥手作别:“预祝柳剑仙洗出一把好剑。”
柳质清问道:“你人走了,老槐街铺子怎么办?”
陈平安笑道:“托付给宋兰樵某位弟子或是照夜草堂某位修士即可,九一分成。我在铺子里边留下了几件法宝的,有成双成对的两盏大小金冠,还有苍筠湖某位湖君的龙椅。反正价格都是定死了的,到时候返回铺子,清点货物,就知道挣了多少神仙钱。若是我不在铺子的时候,不小心遗失或是遭了盗窃,想必春露圃都会原价补偿。总之我不愁,旱涝保收。”
至于姹紫法袍等物,陈平安不会卖。
这类仙家物件比较特殊,无比稀罕,类似兵家甲丸,往往溢价极多依旧有价无市,以后落魄山在内的那些个山头,人多了之后,只会嫌少。
柳质清突然面有犹豫。陈平安道:“相中了哪一件?朋友归朋友,买卖归买卖,我至多破例给你打个……八折,不能再低了。”
柳质清笑道:“那么多套骸骨滩壁画城的硬黄本神女图,你卖两枚小暑钱,好像还有不少积压,送我一套如何?谈钱伤感情,什么八折不八折的,我不买,送我就行。”
陈平安瞥了眼老槐街方向:“老远了。”
柳质清嗤笑道:“我可以去蚍蜉铺子自取,回头你自己记得换锁。”
陈平安哀叹一声,取出一套留在咫尺物当中的廊填本神女图,连同木匣一起抛给柳质清。
柳质清收入袖中,心满意足。
美人美景,好酒好茶,他还是喜欢的。
他在金乌宫熔铸峰上的数名婢女姿色都很出彩,只不过用来养眼而已。
再者,若是熔铸峰不收下她们,就凭她们的姿色和平庸资质,落入宫主夫人手中,无非就是某天雷云溅起些许雷电涟漪而已。
陈平安突然说道:“其实我有两套庞山岭最得意之作,比起这些已经足够精良的廊填本,依旧有着云泥之别。”
柳质清摇头道:“你自己留着吧,君子不夺人所好。”
陈平安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撚了撚。
柳质清怒道:“没钱!”
陈平安收起手,笑道:“那两套神女图不能送你,不过以后等我回到了披麻宗,可以跟庞老先生聊聊,看能否再请老先生动笔。成了,我寄往金乌宫熔铸峰;不成,你就当没这回事。”
柳质清御剑远离玉莹崖,陈平安也祭出符箓小舟,返回竹海。
一晚上,走桩的走桩,修行的修行,这才是真正的一心二用,两不耽误。
在深夜时分,陈平安摘了养剑葫放在桌上,从竹箱中取出剑仙,又从飞剑十五当中取出一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剑出鞘,一剑斩下,将一块长条磨剑石一劈为二。
初一和十五悬停在一旁,跃跃欲试。
陈平安持剑的整条胳膊都开始发麻,暂时失去了知觉,仍是赶紧提起剑仙,瞪大眼睛,仔细凝视着剑锋,见并无任何细微的瑕疵缺口,这才松了口气。
陈平安盘腿而坐,开始小炼两块斩龙台,打算收入两座窍穴当中,让初一和十五离开养剑葫后,以此磨砺剑锋,一点一点吃掉它们。
这块斩龙台,是剑灵姐姐在老龙城现身后,赠送的三块磨剑石当中最大的一块,自己一直不舍得给初一、十五吃。
现在既然真正走上修行路了,尤其是下定决心要将初一、十五同时炼化为与自己生死与共的本命物,就无须任何犹豫了。
通过与柳质清这位金丹瓶颈剑修的切磋,陈平安觉得自己压箱底的手段还是差了点,不够,远远不够。
技多不压身,连那符箓手段也可以拿来当一层障眼法。
穿了法袍,袖中藏一大摞寻常符箓,假扮以量取胜的符箓修士,近身之后就是一名纯粹武夫。
厮杀之间,审时度势,找机会再变为剑修,两把速度得到极大提升的本命物飞剑让对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最后才是剑仙。
陈平安在清晨时分去了趟老槐街,却没有开门做生意,而是去了那家专门售卖文房清供的老字号铺子,找机会跟一个学徒套近乎,大致谈妥了那笔买卖。
年轻学徒觉得问题不大,但是他只坚持一件事情:那四十九颗出自玉莹崖的鹅卵石,由他雕琢成各色雅致物件,三天之内,最多十天就可完成,十枚雪花钱,但是不能在蚍蜉铺子售卖,不然他以后就别想在老槐街混饭吃了。
陈平安答应下来,两人约好等文房铺子打烊后,再在蚍蜉铺子细聊。
陈平安随后去了趟路途较远的照夜草堂,见了春露圃两大财神爷之一的唐仙师。
此人也是春露圃一位传奇修士,早年资质不算出众,并未跻身祖师堂三脉嫡传弟子,但极擅长做生意,靠着丰厚的分成收入一次次破境,最终跻身了金丹境,并且无人小觑,毕竟春露圃的修士历来重视商贸。
唐青青自然在场,不过铁艟府魏白与那位老嬷嬷已经返回大观王朝。
唐青青亲自煮茶,对坐闲聊之中,唐仙师得知陈平安打算当一个甩手掌柜,便主动请求派遣一名伶俐修士去蚍蜉铺子帮忙。
陈平安说九一分成,唐仙师笑着说没有这样的好事,一成分红太多了,不过就是个蹲着店铺每天收钱的简单活计,不如将酬金定死,一年下来,照夜草堂派去铺子的修士收取三十枚雪花钱就足够。
只不过陈平安觉得还是按照九一分成比较合理,唐仙师也就答应下来,反而细致询问,若是在老槐街不伤回头客和铺子口碑的前提下,靠口才和本事卖出了溢价,该怎么算,陈平安就说将溢价部分对半分账。
唐仙师笑着点头,然后试探性询问他能否允许照夜草堂派出的伙计在来日入驻蚍蜉铺子后,将既有标价抬高一两成,也好让客人们砍价,但是砍价底线当然不会低于如今的标价。
陈平安笑着说如此最好,自己做买卖还是眼窝子浅,果然交予照夜草堂打理是最好的选择。
喝过茶水,聊完正事,双方你说我好、我说你更好地客气一番,陈平安告辞离去。
唐青青与她爹站在大门外,疑惑道:“爹,渡船上边的事我可是与你一五一十说清楚了的,如今咱们春露圃又那么重视他,还是一位能够让柳剑仙离开玉莹崖、亲自跑去惊蛰府邸邀请喝茶的高人,今儿人家找上门来喝咱们家的茶水,多大的面子啊,爹为何还要如此斤斤计较?真要与他交好,咱们家又不缺神仙钱,直接全盘买下铺子存货不就成了,他赚了大钱,咱们稍微亏一点,又不是赔本买卖,不是更好?”
唐仙师摇头道:“天底下没有这么做买卖的。这位年轻剑仙要是明摆着上门要钱,爹不但会给,还会给一大笔,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当是破财消灾了。但既然他是来与咱们做买卖的,那就需要各自按照规矩来,如此才能真正长久,不会将好事变成坏事。”
他看自己女儿还没有完全想明白,便笑道:“除了那种骤然富贵的情况,世间所有长久买卖,各式各样的生意人,各种各样的生财之道,有一点是相通的。”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珍藏多年的山下王朝最普通的铜钱摊放在手心,“对此物,得尊重。”
陈平安随后又去拜访了一位老妪,是宋兰樵的恩师。
老妪同样是金丹修士,不过在春露圃祖师堂有一席之地,宋兰樵却无此待遇。
简单而言,就是春露圃祖师堂议事,老妪与老祖谈陵在内八人是有椅子可坐的,唐仙师也有一把椅子,只是位置最靠后,而宋兰樵就只能站着。
老妪见到了他,笑逐颜开,拉着他客套寒暄了足足大半个时辰。
陈平安始终不急不躁,直到老妪自己开口,说不耽误他修行了,他这才起身告辞。
登门拜访老妪的礼物是一件没有放到蚍蜉店铺的灵器,不俗气,却不算太值钱,但是十分讨喜。
老妪想要回礼一份,被陈平安婉拒了,说:“前辈若是如此,下次我便不敢两手空空登门了。”老妪开怀大笑,这才作罢。
等到陈平安返回老槐街,刚过晌午,便开了铺子大门,依旧坐在小竹椅上晒太阳。
生意有些冷清啊。
来来往往,瞧着热闹,一个时辰才做成了一桩买卖,入账六枚雪花钱。
有个年轻女修买走了避暑娘娘一件闺房之物,往柜台上丢下神仙钱,出门的时候脚步匆匆,害得陈平安都没好意思说下次再来。
他有些后悔没把柳质清再拉来当个伙计。
柳大剑仙好意思白要一套廊填本神女图,他怎么就不好意思让他来帮铺子招徕生意了?
这是帮他修心好不好。
黄昏来临,那个老字号店铺的学徒快步走来。陈平安挂上打烊的木牌,从一个包裹当中取出四十九颗鹅卵石,堆满了柜台。
年轻人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问道:“真是玉莹崖之物?”
陈平安笑道:“放心,不是什么烫手东西,至于到底怎么来的,你别管。你只需要知道,我是在老槐街有一间不长脚铺子的人,又有这么多贵重之物搁在里边,你觉得我会为了这点神仙钱,去试一试柳大剑仙的飞剑快不快?”
年轻人松了口气,抓起一颗鹅卵石,掂量了一下,仔细打量一番,笑道:“不愧是玉莹崖灵泉里边的石头,石质莹澈异常,而且温润,没有那股子山中玉石很难退干净的火气,确实都是好东西,放在山下匠人眼中,恐怕就要来一句美石不雕了。掌柜的,这笔买卖我做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跟师父学成了一身本事,只是山上的好物件难寻,我们铺子眼光又高,师父不愿糟践了好东西,所以喜欢自己动手,只是让我们在一旁观摩,我们这些徒弟也没辙,这些刚好可以拿来练练手……”说到这里,他有些尴尬。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实话再难听,也是实话。只是希望你练手可以,还是要多花些心思,毕竟玉莹崖老坑石头就只有这么多了,你刻坏一颗就少一颗。”
年轻人双指并拢,手腕一拧,脸上满是自信神色,向陈平安拍胸脯保证道:“这可是我出道以来的前几刀,不会马虎的。”
陈平安趴在柜台上,笑道:“那我就将第一颗鹅卵石送给你,算是恭贺许小师傅头回出刀。”
年轻人有些腼腆:“这不太好。”
陈平安指了指那堆鹅卵石,笑道:“随便挑一颗。但是必须答应我,第一颗之后,其余的再下刀,也要上心。”
年轻人涨红了脸:“掌柜的,只管放心!保证颗颗都是我的十分气力,十成功力!说不定还有一两刀神来之笔,总之绝不让掌柜的蚍蜉铺子所托非人。”
陈平安笑着点头。
刻石如烧瓷拉坯,一样讲究熟能生巧,万事开头难。
第一颗属于年轻人自己的鹅卵石,他只要铆足劲真正用心了,那么随后下刀就会有一种水到渠成的意思,哪怕稍稍分心一二,相较于先前的纯粹为买卖而下刀,总体而言,所有石头的整体品秩依旧会更好,蚍蜉铺子自然可以卖价更高,轻松就找补回来一颗玉莹崖鹅卵石的损失,不出意外,蚍蜉铺子只会挣得更多。
世事从来不简单,就看愿不愿意琢磨了。
至于会不会因为来蚍蜉铺子接私活,而坏了年轻人在师父那边的前程,春露圃多的是会打算盘的聪明人。
陈平安让年轻人将那些鹅卵石连同包裹一起带走,每雕琢成一件文房清供后,只需要自己或是让朋友送来蚍蜉铺子即可,就说自己是老掌柜的朋友,到时候新掌柜不会有任何为难,或是雕一件来铺子取走一件。
年轻人一番权衡,觉得后者更加安稳,便让这位好说话的年轻掌柜放心,若是丢了某颗鹅卵石,他便自己掏腰包赔偿一枚雪花钱。
不承想那位年轻掌柜又说,真丢了又赔不起,无妨,只要手艺在,他都好商量。
年轻人笑着离去,陈平安站在店铺门口目送,依稀看到了一个草鞋少年取信送信的影子。
随后一天,挂了足足两天打烊牌子的蚍蜉铺子开门之后,竟然换了一位新掌柜,眼力好的,知道此人来自唐仙师的照夜草堂,笑脸殷勤,迎来送往,滴水不漏,而且铺子里边的货物总算可以还价了。
这天,依旧一袭普通青衫的陈平安背起竹箱,戴起斗笠,手持行山杖,跟那两个宅邸侍女说是今天就要离开春露圃。
那位身为金丹修士嫡传弟子的年轻女修说谈老祖已经捎话给宅邸,符舟赠予陈剑仙了,无须客气。
陈平安道谢之后,也就真不客气了。祭出符舟去了一趟老槐街,街尽头就是那棵荫覆数亩地的老槐树。
年轻青衫客站在槐树底下仰头望去,站了许久。
许多过往之人事,可想可念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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