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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承认,裴钱的习武天赋很好。这可不是骊珠洞天那个陈平安的眼光,而是打杀了丁婴之后的五境武夫陈平安的。

可是修行一事,就像当初阮邛对待陈平安的态度那样,只要不视为同道中人,法不轻传一字一句,做不得师徒。

就算是藕花福地状元巷旁边武馆的教拳老师傅,都会坚持门内弟子若无武德,则绝不传授其高深拳法的原则,让其能养家糊口足矣。

陈平安更是没有半点传授裴钱拳法的念头。

心性远远跟不上修为,练了拳,修了上乘道法,除了欺凌他人、为非作歹、凭自己心意定他人生死,还能做什么?

俞真意被说一句“矮冬瓜”就要杀人,高人居高位,弹指挥袖,对于山下俗人可就是生死大事了。

人力终究有穷尽,不论裴钱天赋有多好,到底还是个九岁大的孩子,身体还孱弱,在跑出七八里后已经筋疲力尽,一步都挪不动了。

她站在原地,开始伤心干号,泪眼蒙眬地望着陈平安那一袭白袍,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个家伙肯定要抛下她不管了。

以己度人,裴钱已经说不出话来,但是她很怕这个人一走了之。

陈平安蹲在裴钱身边,裴钱立即趴在他背上,抱着他的脖子,满脸泪花儿。

陈平安缓缓行走在林间小路上,轻声道:“只要你不做坏事,我就不会不管你。”

裴钱使劲点头,不用自己奔跑,有了胆气,精气神就也好了几分,抽泣道:“好嘞,我今儿起就要当大好人。”说完之后,她就把整个小脸蛋往陈平安肩头狠狠一抹,来来回回两遍,总算擦干净了鼻涕眼泪。

陈平安龇牙咧嘴,趁着她暂时卸下心防,笑问:“你总说我有钱就要给你银子,这是为什么?我有没有钱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有一座金山银山,就一定要给你一枚铜钱?”

裴钱直截了当道:“对啊!干吗不给我,你不是好人吗?你给我几十两银子,不就是头上拔根头发吗?我知道你是好人,好人就该做好事呀。”

陈平安想了想,换了一个方式问:“如果你很有钱,而我没钱,你会随随便便送给我银子吗?”

裴钱默不作声,心想我不用银子砸死你就算好的了,砸完以后,我还要把一个个大银锭儿全部捡回来带回家,全都是我的!

而且我连收尸都不会给你收。

只是这些心里话,她可不敢当着陈平安的面说。

但是想着想着,她倒是总算意识到一点:想要从这个家伙手里白拿银子,不太可能了。

他哪里来那么多让人讨厌的道理呢,真是书上读出来的?

她就觉得书上的每个字都挺讨厌的。

两人一时无言。

趴在陈平安温暖的后背上,裴钱沉默了很久,小声问道:“你是好人,天底下的好人就是你这个样子的,对吧?”

陈平安没说话。

不远处山林震动,有庞然大物滚走,声势惊人,不断传来树木折断的声响,刚好直奔陈平安这边,竟是一头断去犄角的青色水牛,鲜血淋漓,背脊上皮开肉绽。

这畜生的背脊高度比青壮男子还要高出一个脑袋,它以人声咆哮道:“死开!”

陈平安其实已经料准了它横穿小路的方向,所以停下了脚步。

虽然那头水牛浑身凶煞气焰,好似有无数冤魂萦绕缠身,显然不是一场战事积攒而来,可陈平安当下还是没有想要出手。

凶性大发的水牛眼眸猩红,竟是也改了路线,凶悍撞向那个惹眼的家伙。即便它是强弩之末,凡夫俗子在这一撞之下也肯定粉身碎骨。

陈平安伸出手绕过肩头,从裴钱额头摘下那张宝塔镇妖符,丢向这头被打回原形的畜生,之后瞬间拔剑出鞘,一剑斩去。

青色水牛被镇妖符镇压得前冲滞缓,心知不妙,刚要绕道,一道剑罡就当头劈下。

砰然一声,眼大如铜铃的庞然大物直接被一剑劈成两半。

收剑归鞘,驾驭那张灵气不剩的镇妖符返回手中,收入袖中。

陈平安看也不看那两半尸体,背着裴钱继续前行。

远处那位迅猛赶来的金璜府君也是伤痕累累,匆忙停在水神尸体附近,手中持有脚边这只大妖的法宝铁枪。

这位山神咽了咽口水,虽然满腹震惊,却无太多畏惧,倒是有几分发自肺腑的敬意,脸色肃穆,抱拳道:“恭送仙师。”

陈平安脚步不停,只是转过头,对着那位一身正气的此地神祇笑着挥了挥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下次再有这种宴会,你们府上可莫要随便邀请别人了,虽是好心,可修行路上,最怕意外。不过我以后再经过此地,肯定会叨扰府君,与府君讨一杯酒喝。”

福祸看似远在两端,其实只在一饮一啄间。

金璜府君汗颜道:“本府受教了。”

陈平安背着裴钱走出十数里后,把她放下来,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两两对视。

裴钱一脸茫然,装起了傻。

陈平安伸出手,裴钱皱着脸将两张挑灯符拍在他手心:“就不能送给我一张吗?我跑了那么远的山路,最后实在是跑不动了啊。”

陈平安缓缓前行:“那就以后做得更好一些。”

裴钱哦了一声,默默走在他身边。

铁石心肠。什么大好人,我呸,是我瞎了狗眼哩。

陈平安一把拧住她的耳朵:“一天到晚在肚子里说人坏话可不好。”

裴钱踮起脚尖,哎哟哟嚷着:“不敢了不敢了。”陈平安这才松开手。

片刻之后,陈平安又扯住她的耳朵,她眼眶通红,信誓旦旦道:“这次是真不敢了!”

又走出去十数步,陈平安刚伸手,裴钱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陈平安自顾自向前走,裴钱见他根本没有停步的意思,赶紧停下哭声,站起身,畏畏缩缩向前走。

为了让自己不在肚子里骂那个家伙,她找了一个能够管住自己念头的法子,就是开始碎碎念叨着那些书籍上的内容,真是凄凄惨惨。

陈平安不再管她,行走在茫茫郁郁山林间。

想起了那一方山字印,陈平安愈发沉默。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曹晴朗总觉得光阴流逝得很快,以前是大江大河缓缓而走,如今是山间溪涧哗哗而流,甚至会让人听得到流水声。

这不,眨眼间,秋去冬来,一下子就迎来了今年的初雪,而且下得跟鹅毛似的。

曹晴朗坐在床上望向窗外的茫茫大雪,愣愣不敢相信,穿了衣衫鞋子赶紧推开门,第一件事,竟是想要告诉那个人,下大雪了。

只是望着那间偏屋的门口,曹晴朗挠挠头,终于记起那个人已经离开很久了,可他还是经常会觉得,那人会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清晨也好,半夜也好,一出门就能见着,话也不多,就是笑望向自己。

希望是瑞雪兆丰年。

曹晴朗抬手呵了口气,有些冷,得加件衣服。

缩着退回屋子,添衣之后,端端正正坐在爹亲手做的一张小木桌前,翻开一本书,开始朗诵圣贤文章。

在秋末时分,学塾换了一个教书先生,更加严厉,好像学问更大一些,道理讲得明明白白,便是学塾最不喜欢读书的同窗都听得懂,很厉害。

曹晴朗背完书,搓手焐暖,有些担心。

家中余钱不多了,爹娘去世后,官府给了一笔抚恤银子,但是没有一次性给他,而是每月定时拿过来交到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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