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金简想明白了许多以前想都不会去想的事情,心境通透,扫去遍地尘埃,而且云霞山最重观想,所以才能破境迅猛。
身处老龙城未来城主的龙兴府邸,蔡金简没有挥袖离去,她突然会心笑道:“苻南华,我们第一次结盟,结局惨淡,今天第二次结盟,你我再大赌一场。我赌你能够穿上老龙袍,你赌我能够当上云霞山山主,如何?我现在就可以承诺,只要我手握云霞山大权,所有云根石,不再分卖给老龙城其余五大姓,全部给你苻家!在这之前,我也会通过师父,尽量提高卖给你的份额。”
苻南华有点措手不及,怀疑其中是否有诈,或是另有玄机,一时间反而没有先前那么胸有成竹。
他在骊珠洞天的境遇,虽然没有成为修行路上的魔障心结,但是不梳理清楚脉络,赶紧下定决心如何处置那个泥瓶巷的泥腿子少年,苻南华心里头就很不痛快。
蔡金简已经站起身,来到一根龙绕梁附近,饶有兴致地欣赏起那颗雪白宝珠。苻南华最后也没有答应或是拒绝蔡金简,只说让她稍等几天。
在蔡金简离开这座私邸之后,苻南华摘下那枚对老龙城来说意义非凡的玉佩,握在手心,在大堂上转圈踱步,权衡利弊。
一名身穿龙袍的高大男子,凭空出现在大堂中,他站在龙绕梁旁,仰头端详着那颗巨龙所衔宝珠,似乎想要通过云霞山蔡金简的视线,看到更深远的地方。
他来得无声无息,以至苻南华根本没有察觉,等到苻南华意识到的时候,龙袍男人收回视线,望向这个嫡子,问道:“为什么不答应她?”
苻南华回答道:“总觉得心意难平。”
龙袍男人正是老龙城城主苻畦,他随口道:“很简单,要么杀了陈平安,强行压下心湖涟漪,以修力之法,竭力斩断一位儒家圣人带给你的全部影响。要么顺势而为,在别处是越往高处走,修道瑕疵越大,可在老龙城苻家,这些难以抹去的小结本就是结成心湖珍珠的秘法之一。”
符畦讥笑道:“就这么点难题,你也需要如此纠结?看来我身上这件老龙袍,你这辈子是不打算穿了?”
苻南华大汗淋漓。
符畦摇摇头:“一个死人,一个少年,就让你如此不痛快,我苻畦生了一个好儿子。”
苻南华脸色惨白。
符畦扯了扯嘴角:“那你知不知道,我早年身穿老龙袍,为了‘苻家’二字,跪在地上向人苦苦哀求,把额头白骨都磕了出来,如今我还有无心结?”
苻南华头脑一片空白,默然流泪却浑然不知。
符畦嗤笑一声,消失不见。
如果有人能够过了倒悬山那道奇妙禁制,成功进入两座天地的接壤处,便会感慨此处大有奇观——一堵高墙,高耸入云,亘古不变地屹立于天地间。
高墙以南,就是这座天下的真正主人。
高墙以北,是一座无墙之城。
最早一拨扎根于此的剑仙曾言,若是被妖族翻过剑气长城,天底下还有什么城墙可言?在那之后,城池外围就没有哪怕一块砖头。
十数万剑修,与世隔绝,世世代代居住于此,除了极少数人能够去往倒悬山,几乎所有人都恪守祖训,一辈子不曾去往那个浩然天下。
在此生,在此死,以战死于剑气长城外为荣,以老死于剑气长城内为耻。
有些事情,此地异于浩然天下,但是有些事情,还是有些在所难免的相似,比如这座没有名字的无墙大城,也有一些个根深蒂固的大家族。
但是这里的大家族不同于外边那些,外面那些需要苦口婆心地对子孙说什么居安思危,在这里,根本没有必要,因为哪怕是嫡子,甚至是一根独苗的嫡子,都需要在十二岁之时担负起“送剑”的职责,最晚十六岁去往城头向南方出剑,最迟三十岁需要离开城头,去往南方斩杀妖族。
在这里,几乎所有女子,都希望嫁给剑术比自己高的男子,若是男子战死,她便随后,子女再后。
世间任何一首脍炙人口的边塞诗歌,都无法描绘此处的战事。
若是有外人流露出悲壮惨烈之意,他们反而会嗤之以鼻,这种事情,有何了不起的?
第二场浩大战事暂告一段落,剑气长城北边的这座城池,再一次恢复宁静。
城内也有小桥流水庭院深深,有高门府邸石狮坐镇,有高楼翘檐剑铺林立,更有一栋栋简陋茅舍祖孙同堂。
在一间街旁酒肆,有六人围桌而坐,一名眉如狭刀的英气少女与一名神色木讷的独臂少女坐在一条长凳上,后者身材矮小纤细,但是却背负着一把令人咋舌的大剑。
一个年纪最长的及冠男子,模样俊朗,但是一身剑气凝聚犹如实质,腰间佩剑隐约散发出一股浩然气。
一个笑眯眯小口抿酒的胖少年,盘腿坐在长凳上。
屁股很大,凳面很窄,所以他坐着其实不太舒服,经常要扭来扭去。
放在双腿上的那把剑,虽在鞘中,但是紫电萦绕,滋滋作响,有些电光炸裂开来,溅射到肚子上,胖少年就会立即打个寒战,倒抽一口冷气。
胖少年旁边坐着一个肤如黑炭、满脸疤痕的丑陋少年,他所悬佩之剑,名字却很旖旎脂粉,名为红妆。
丑陋少年对面坐着一个容颜俊美的少年,他的左右腰间各悬佩一剑,只是一剑无鞘,剑身古朴篆文为“云纹”二字。
这六人,在第一场战役中就并肩作战,只是那一次,他们少了一个名叫蛐蛐的朋友。
这一次,运气要好一些,六人虽人人负伤,却并无人战死,不过他们这支队伍的两名底蕴深厚的十境剑修,却没能活着回到剑气长城,没能走下城头返回家中。
胖少年喜欢喝酒,更喜欢劝酒。
姓董的俊美少年,好像最喜欢骂那个满脸伤疤的丑陋少年。
独臂少女喜欢偶尔看一眼那名及冠男子。
英气少女则喜欢独自喝酒,独自发呆,但是哪怕她怔怔出神的时候,也绝无半点柔弱之感,一样不减英武神气。
之后有两名年龄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子赶来,其中一人坐在丑陋少年身旁,三人挤在一条长凳上,害得胖少年的大屁股三面悬空,很是遭罪。
董姓少年不敢再骂丑陋少年了,畏畏缩缩,好像很怕对面那个和和气气的圆脸姐姐。
另外一名下巴尖尖的秀气少女,毫不犹豫地坐在俊美少年身旁,让后者忍不住直翻白眼,心想你一个长得还没我好看的小娘们,也好意思想着跟我成亲滚被窝?
那个及冠男子,历练结束后马上要返回中土神洲的儒家学宫,到时候就会由贤人成为君子。
他摘下那把浩然气,放在桌上,说这是阿良送给剑气长城剑修的,不是送给他的,所以必须留下。
胖少年笑逐颜开,他垂涎那把剑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拼命点头,连声称赞儒家学宫男子讲义气懂规矩,如果以后再来,他一定双手双脚一起欢迎。
木讷独臂少女破天荒开口,说他两次死战,斩杀了那么多中五境妖族,可以带走浩然气。
俊美少年对此根本无所谓,左右张望,看看路上有没有熟人能够帮他结账付钱。
丑陋少年只顾着闷头喝酒,圆脸女子是他的姐姐,便劝他少喝一点,丑陋少年置若罔闻,女子神色便有些无奈。
英气少女一锤定音:“拿走。”
所有人便都没了异议。
俊美少年突然皱了皱眉,嘀咕道:“怎么走哪儿都能碰上烂狗屎。”
街道上走来一行人,多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子弟,人人剑意浑厚,杀气十足。其中为首一人姓齐,背负一鞘双剑,身材高大,气势凌人。
他率先走出队伍,来到酒肆旁边,直勾勾望向那名英气少女,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咄咄逼人,语气和缓地笑问道:“宁姚,你家的那块斩龙台,到底卖不卖?价钱好商量,我家肯定不会坑你的。再说了,我爹娘与你爹娘什么交情,你比谁都清楚,如果不是我爷爷阻拦,当年咱们还差点成了娃娃亲,对吧?”
英气少女头也不抬:“滚。”
姓齐的男子也不恼火,揉揉下巴,转身就走,干脆利落。
队伍中有人愤愤不平,嗓音不大,阴阳怪气道:“有的人就是福气好,爹娘都是大剑仙,可真厉害,厉害到了差点害我们输掉整座剑气长城,啧啧啧。”
英气少女无动于衷,但是酒桌上,所有人都猛然起身,便是那名来此历练的学宫贤人,都握住了那把浩然气。
胖少年咧着嘴,露出森森白牙:“哟呵,你方才说了啥?大爷我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俊美少年直接破口大骂:“小崽儿,我干你祖宗十八代!”
他瞥了眼对面的黑炭:“咋说?谁先来?”
丑陋少年最直接,肩膀一抖,挣脱姐姐的束缚,提剑前行。
姓齐的年轻男子伸出一条手臂,示意身后众人不要说话,然后踏出一步,笑问道:“董黑炭,你真要打架?”
丑陋少年面无表情,只是前行,双手已经按住左右两侧的剑柄,一把经书,一把云纹,都是阿良从一个叫东宝瓶洲大骊王朝的地方随手丢过来的。
如今阿良走了,救过自己三次的宁姐姐的爹娘都不在了,那么他董画符在这种时候,不做点什么,就不配姓董。
圆脸女子微笑道:“别杀人就行,我可以帮你摆平爷爷那边。”
这句话一说出口,便是那名姓齐的年轻男子都觉得有些棘手。
一阵手指敲击桌面的声响突然响起。黑炭少年转头望去,宁姚淡然道:“黑炭,回来喝酒。”
少年闷闷转身,坐回原位。圆脸女子摸了摸他的脑袋,本就心情烦躁的少年立即怒目相视,他姐姐做了个娇憨鬼脸,看得俊美少年目不转睛。
双方这才没有大打出手。
姓齐的年轻剑修领着同伴远去,走出很长一段路之后,才对那个出声挑衅的年轻人说道:“近期不要出门,或者直接去我家待着。”
那人嗯了一声,没有任何犹豫,内心忐忑不安。
宁姚在所有人重新坐回位置后,叹了口气:“你们多大人了,还这么孩子气。再说了,这种我家的家事,你们外人掺和什么,我自己记住就行了。”
一大桌子人沉默无言。
她记起一事,扯了扯嘴角,冷笑道:“听说那个家伙给道老二一拳打回了浩然天下。”
当宁姚说起这个人时,几乎所有人都有了笑意,当然那名学宫君子是苦笑。
胖少年最出神,不知是想到了伤心处还是开心事,狠狠灌了一口酒。
在他第一次走上城头杀敌之后,胖少年满脸期待地看着那个不修边幅的汉子,问道:“阿良阿良,我那一剑如何?是不是有你一半的风采了?”
汉子只是喝着酒,哦哦呀呀随口敷衍。
“阿良!你倒是给句话啊,好话坏话,都中!”
“好吧,你那一通剑术……很妖娆。”
“啥个意思吗?”
“我的意思啊,就是说你一通乱剑猛如虎,结果打死了一只老鼠。”
一身血迹的少年泫然欲泣,可怜巴巴的,觉得天崩地裂,自己可能这辈子都没啥大出息了。
那个男人把酒葫芦抛给他,笑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如你。”
小胖墩顿时挺起胸膛,那是他第一次喝酒,真他娘的难喝。
俊美少年一手托住腮帮,一口咬住酒杯,轻轻一仰头就能喝一口酒。这个动作,当初就是跟那个家伙学的,太帅气了。
“阿良,听说你去过竹海洞天,那个竹夫人,到底漂亮不?”
“漂亮啊,两条腿长极了。”
“我问脸蛋呢,腿长不长,有啥意思?”
少年的脑袋被吊儿郎当喝着酒的汉子一把推开:“咱俩没的聊。”
便是那名圆脸女子,始终没有喝酒,脸上都有些醉醺醺的笑意。
她曾经胆气十足地站在那个男人身前,问道:“阿良,想家不?”
“想啊。”
“想下次回家带个媳妇回去不?”
“也想啊。”
“阿良阿良,带我,带我呗?”
男人一脸笑容和惊讶:“哎哟喂,不承想我阿良闯荡江湖多年,从未遇上对手,今儿给一个青葱少女撞了一下老腰……”
少女的弟弟小黑炭当时还挂着鼻涕虫,蹲在一旁,扭过头呸了一声。
男人将酒葫芦递给少女,摸了摸她的脑袋:“做我的媳妇就算了,我阿良一个江湖浪荡子,不坑害好姑娘。”
少女接过了酒壶,却没敢喝。
男人哈哈大笑道:“偷偷喝几口,没事。喝我的酒,你家老祖宗管得再严,也不会骂你,只会骂我阿良。”
在懵懂少女喝酒的时候,男人脚尖一点,站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眺望远方,双手从额头往脑勺捋过头发,感慨道:“酒能红双颊,愁能雪满头呀。小丫头,以后找男人,一定要找我这般学富五车能够吟诗作赋的……当然,我是说找像我的,而不是我。”
小黑炭突然嚷嚷道:“阿良,我要拉屎!我要去南边拉屎,快点,憋不住啦!”
男人赶紧跳下墙头,骂骂咧咧抱住这个小王八蛋,一掠如长虹,去往南方。
至于南边是不是有危险,会不会有大妖隐藏于附近,男人当然不在乎。那个圆脸少女也不在乎,因为他是阿良。
在这个天下,没有阿良一人一剑去不了的地方。
结果小兔崽子到底还是没憋住,拉得满裤裆全是,男人一边蹲在水潭旁清洗裤衩,一边看着那个光屁股乱跑的王八蛋,低声笑道:“我不过是当年拒绝了你娘亲七八回而已,今儿到底还是遭了报应,比你亲爹还要像爹了……”
最后,这个男人走了,没了剑的男人,刻下了一个“猛”字后,戴着斗笠离开了剑气长城。
那一天,剑气长城后边的城池中,不知有多少妇人喝着酒,她们的男人,也喝着更愁的闷酒。
随后,悬佩一把竹刀的汉子,找到了齐静春选择相信的少年,对他说,我叫阿良,善良的良,我是一名剑客。
他俩熟悉了之后,男人对那个浩然天下的泥瓶巷少年笑着说,你知不知道,天底下喜欢我阿良的女子,茫茫多。
少年只当他在吹牛。
酒桌散去,朋友分别,宁姚独自回家。
一路上有很多人指指点点,有怜悯,有讥讽,有叹息,有仰慕。
宁姚回到家中,她的家仍是这座城池最大的府邸之一,依然有许多家族剑修,可是少了一些人。
她走到那座试剑场,然后躺在那块大如茅屋的斩龙台上,开始眯眼打盹。
一封信上说,有个笨蛋要来送剑给她,怎么还没到呢?
少女有些生气。
(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