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就是陈平安这样的天字房客人,心情好的话,可以携带婢女,若是单独前往,自然更无不可。
至于其他大多数人,都是各自搬了椅子凳子,跟市井百姓凑热闹看庙会没啥区别。
春水、秋实年纪不大,却是熟稔此事的,还有领事帮着开路,畅通无阻地找到了座位,位置极好,使得貌不惊人的草鞋少年一时间惹来颇多好奇视线。
三把紫檀大椅,椅子两两之间有一张案几,放着一小碟名为苦雀舌的北俱芦洲特产名茶,不用泉水煮,生嚼茶叶即可,入嘴微涩,渐渐发苦,熬到约莫半炷香后,竟是浑然一变,甘甜清冽远胜茶水,所以被笑称为“半炷香茶”。
大战尚未拉开帷幕,三人闲来无事,春水就对嚼着茶叶的陈平安讲解妙处。
原来此物能够清肝明目,是三洲豪阀世族的心头好,不缺钱的文豪硕儒最喜欢互相馈赠这种灵茶,以至于在一些个崇尚茶道的王朝,此茶促成了一股雅贿之风。
而官员遭贬谪,好友送行,更是砸锅卖铁也要凑出些苦雀舌,算是寄予“苦尽甘来”的美好寓意。
除此之外,案几上还有各色精美糕点和灵物瓜果,价格不菲,只是比起一两难求的苦雀舌,就要逊色许多。
陈平安一边竖耳聆听春水的解说,一边不露声色地观察四周,最主要还是前方三拨客人,毫无悬念,他们是山上神仙中的有钱人。
在陈平安正前方的是一大家子,身材极高的妇人坐在主位上,颧骨高耸,论姿色绝对称不上美,但是气势凌人,嘴唇习惯性抿起,喜欢眯眼观人。
她身边是一个殷勤跑腿的文雅男子,相貌堂堂,面如冠玉,但是只要跟妇人说话,就满脸笑意,弓背弯腰,不像是什么一家之主,若非屁股底下的座位骗不了人,反倒更像是浪荡贵妇私下豢养的小白脸。
他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模样随他,粉雕玉琢,颇为讨喜,气度则完全随妇人,就不那么可爱了。
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妪是家族的教习嬷嬷,身边跟着一个俏丽丫鬟,气质跟老妪如出一辙,很冷。
还有一个身材高大健硕的中年男子端坐在妇人左手边的椅子上,偶尔转头望向那个殷勤男子,嘴角便渗出一丝讥讽。
两人若是对视,高大男子非但不会遮掩轻视之意,反而堂而皇之地扯开嘴角,而那名文雅男子竟然还主动点头赔笑。
陈平安借着欣赏那幅画卷的机会,把所有细节收入眼底。
秋实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很快就被春水拧了一下胳膊。
不承想,那名高大男子突然身体后仰,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吓得秋实赶紧低头,大气都不敢喘。
在男人转回头去后,春水气得狠狠踩了秋实一脚,疼得秋实倒吸一口冷气,满脸哀怨地望向姐姐。
陈平安左前方坐着一个儒衫老人,头戴一顶老旧貂帽,脱了靴子盘腿而坐,缩在宽大的椅子上,有些滑稽可笑。
陈平安右前方则是一男一女两名剑修,瞧着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至于真实岁数,难说。
年轻男子横剑在膝,轻轻拍打着剑鞘。
女子除了悬佩长剑外,发髻之间竟是一柄无锋小剑,小剑剑柄悬挂着一粒黄豆大小的雪白珠子,熠熠生辉,正大光明。
这不明摆着昭告天下,自己身怀异宝吗?
恐怕这就是艺高人胆大吧,陈平安只能如此猜测。
总之,最前边占据着最佳位置的三拨人,没有一方像是好惹的。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望向那幅画卷。
正阳山,护山搬山猿,他的仇家之一,而且是那种必须得报仇的大仇家。
风雷园刘灞桥也算旧识,好像偏偏喜欢上了正阳山的仙子苏稼。当时宁姑娘还问了一个让刘灞桥很难堪的问题。
陈平安端坐在椅上,突然想起一事,开口让春水、秋实吃那苦雀舌茶叶。
但是这一次,就连秋实都使劲摇头。
春水悄悄指了指站在前方外围的鲲船执事,陈平安心中了然,便问道:“我能拿一些回去吗,还是说只能坐在这里吃茶?”
春水俏脸微红,怯生生道:“公子,带走是可以的,可好像没人这么做过。”
陈平安咧嘴,大大方方抓了二两茶叶放入袖袋,微微加重嗓音:“这么好的茶叶,我得回了屋子后再细嚼慢咽,好好吃上一次。”
陈平安安静等待那场大战的到来,就在此时,心湖之间,有一个半生不熟的嗓音柔柔响起,喊了他一声:“陈平安。”
陈平安下意识就要四处张望,但是很快克制住这股冲动。记性极好的他很快想起了一个人——贺小凉。
那个嗓音继续轻柔响起在陈平安心扉之间:“你能不能现在回来一趟?我有事相商,平时人多眼杂,只能借这个机会跟你聊聊。”
陈平安一番权衡利弊,瞥了眼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在心中默念道:“好的。”随即起身,跟春水说是要回房间一趟。
春水想要帮着带路,陈平安笑着婉拒,从她手中接过玉牌,默默离开人群。
人群中,一个背负桃木剑的落魄道人实在没气力去争抢地盘,又是与世无争的腼腆性格,便呆呆站在最后边,束手无策。
他手中也端着凳子,只是却发现层层叠叠的长凳椅子上都站满了看客,还有稚童骑在大人的肩头,哪里能看得见那幅画卷半点光景?
他不过是堪堪跻身三境,远远没有达到中五境所谓吸风饮露、不食五谷的地步,鲲船从北俱芦洲跨洲南下,旅程漫长,想要下船都难,只有中五境的洞府境练气士才能勉强御风而行,想要从鲲船上一跃而下,逍遥御风落地,恐怕一般的观海境都力所未逮,唯有龙门境的大修士才能不被天地所拘束,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乘风而行。
他这趟渡船南下之行之所以如此窘迫,是因为出了一点意外。
一是头脑发热,买了两张对他而言十分昂贵的符箓;二是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粒宝珠想要脱手,不承想到了鲲船上,店铺愿意买,但是出价太低。
他原本想靠着这份收入拆东墙补西墙渡过难关,若是略有盈余,说不定还能难得阔气一回,住上一间中等房。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一文钱难死英雄汉,更何况他连英雄都算不得,只是个一心想着斩妖除魔却事与愿违的可怜虫罢了。
真正的“张家天师”岂会收了银钱,答应人家去捉妖,却害得好好一户殷实门户沦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他突然觉得自己当初舍了科举功名,一心访仙问道,学艺未精便兴冲冲下山想着荡除妖魔,是不是其实一开始就错了?
愧疚难当的年轻道人红着眼睛,抬起一手,握拳轻轻捶打着心口,好像这样才能好受一些。
突然,他发现眼前出现了一只手,手上摊放着一枚刻有“天字房乙号”的精美玉牌。
他抬起视线,看到一张肤色黝黑却也端正的少年脸庞。
那人笑道:“我是住在天字号房间的,你如果真想进去看画卷,可以借给你用一下。到了第二排后,去找名为春水、秋实的姑娘便是,就说……你是陈平安的朋友。她们很容易认出来的,因为是孪生姐妹,长得很像。”
年轻道人张着嘴巴,傻乎乎呆着不说话。
陈平安将玉佩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小跑离去,转头笑道:“记得还我啊。”
陈平安一边跑一边想,这个年轻道人也太想不开了,不过是没法子看清楚花鸟条幅的画面而已,就这么伤心伤肺?
把先前恰好经过的他给看得一愣一愣的。
恁大一个男人,竟然还抹起了眼泪,难不成也是那位苏稼仙子的爱慕者?
但是这些都不是陈平安递出玉牌的真正原因。
他只是想起了自己五岁的时候,在那个冬天的黄昏,一遍一遍走在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的泥瓶巷,也是一样偷着哭。
年轻道人握着那枚玉牌,往拥挤的人海钻去,一路上惹来谩骂无数,等到一名站在天字房座位附近的打醮山执事发现有这么个愣头青,板着脸走去,正要出声叱问,却看到那年轻人摊开手,出示了玉牌,立即露出和颜悦色的面容,低声询问道:“可是乙号房的住客?”
年轻道人鼓起勇气道:“小道张山,如今游方历练,虽是龙虎山张氏的远支,却尚未正式录入北俱芦洲龙虎山下宗‘青词宗’的在册道牒,与那住在乙号房的陈平安是……朋友。有事来晚了,这就要去找春水、秋实两位姑娘。”
话说出口后,张山便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冲动和唐突,不该接了玉牌还不知好歹。
他心思细腻,情绪内敛,想问题就喜欢钻牛角尖,一时间竟有些痴了,觉得自己好像事事都是如此,学艺是这样热血上头,斩妖除魔也是意气用事,如今又是。
就在他悔恨惶恐之际,那名执事已经放下心来,笑意更浓,侧过身伸出一手,示意张山可以前行了:“请张仙师随我来。”
春水听过情况后,主动让出椅子。张山落座,只敢坐在椅子边沿。
春水虽然心中奇怪,陈平安怎么就跟这个落魄道士有了关系,可她脸上没有流露出什么,只是坐在张山身旁打醮山派人新搬来的椅子上,没来由地将这个先前在观景台见过多次的龙虎山边缘道士跟客人陈平安做了对比。
一样是出身贫寒和乘船远游,一样是头回见大世面,年纪更轻的陈平安明显就要坦然许多,绝不会如此局促不安。
张山猛然记起一事,连忙转身递过那枚玉牌:“姑娘,这是陈平安的玉牌,还给你。”
春水没有擅自收下,柔声道:“陈公子去去就回,劳烦张仙师自己交还吧。”
被那样一双春水漾漾的眼眸这么近距离凝视着,张山又一次脸红异常,嗫嗫嚅嚅收回手,至于大家风范、仙师气度,是半点没有的。
张山口渴异常,可惜只瞅见了一碟茶叶而无茶水,又不好意思开口询问讨要,只好憋着。
一直觉得这个年轻道士好玩的秋实便抓起两片苦雀舌茶叶放入嘴中,促狭道:“张仙师,这茶叶就是这么吃的,不用火炉煮茶那么麻烦。”
春水有些无奈,但是当下不好教训妹妹的无礼莽撞。
她无比清楚,若是个性情狭隘偏激的人物,可就要记仇了。
好在张山是个性格温良的,只是满脸涨红,伸手双指拈起两片茶叶放入嘴中,轻轻咀嚼起来。
然后他的脸色便精彩异常,像是稚童第一次吃酸橘或是黄连,恨不得浑身颤抖几下。
秋实捂嘴娇笑,这个年轻道士,太好逗弄了。
春水则有些疑惑,年轻道人无意间展露出来的一个细节:双指拈物,食指在下,中指在上,分明是常年下棋拈子,形成了习惯,做这个动作才会如此自然而然,浑然不觉。
若是穷苦门户走出来的底层练气士,恐怕连看一眼棋盘的机会都没有,毕竟琴棋书画皆是富家事,哪怕成了山上人,可下棋一事最讲究聚精会神,而且深不见底,一个下五境的练气士,除非自幼喜好,否则绝不会分心去学棋。
是陶冶情操重要,还是滴水穿石、增长修为重要?
见微知着,春水心中了然,她觉得这才是真正有趣的地方。
住在天字房的陈平安是市井巷弄走出的少年,却能够每天在观景台上练拳看云海。
而这个腼腆羞涩的年轻道人多半是在书香门第浸染多年的士族弟子,俗世身份不算太差,可惜在神仙扎堆的山上却完全不够用,最终只能在鲲船甲板上散步。
春水无意间看到前排位置上那个被文雅男子抱在怀里的孩子转头对她笑了笑,她礼节性回以微笑,想着天底下第一桩大考应该就是投胎吧?
而孩子则想着,这么一个好看的小姐姐,真该买回家中给自己当贴身丫鬟,冬天翻书手冷了,就让她帮忙焐一焐。
孩子扯了扯妇人袖子,妇人虽然平时神色倨傲,可是对孩子却极为宠溺,笑着低头凑过去。
孩子轻声说出了想法,妇人转头看了眼身后的春水,眼神漠然,然后对自己儿子笑道:“资质太差了,中五境想都不用想,哪怕堆再多的天材地宝给她也是妄想。没事,等在老龙城下了船,娘亲给你找一个洞府境的女子做丫鬟。”
妇人说话并不藏着掖着,春水脸色惨白。终生无望跻身中五境,这让她感到绝望。
妇人突然再次转过头瞥了眼秋实:“哟,这个小丫头还有点希望,不过一看就不是个好生养的,不如先前那个瞧着喜庆。儿子,这个喜欢吗?喜欢的话,娘亲可以跟打醮山开口买下来。”
孩子顺着妇人的视线转头望去,一脸嫌弃道:“干瘦干瘦的,跟娘亲差不多,我可不喜欢。”
妇人竟是半点不恼,揉了揉孩子的脑袋,欢快大笑,如夜鸮在枝头哀嚎,恐怖瘆人。
秋实一脸茫然,春水低敛眉眼,五指如葱的漂亮双手叠放在膝盖上,青筋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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