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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举动可不简单。

仙家入庙烧香是有大规矩大说法的,仙人往往不踏足神庙,更不会轻易烧香,除非是近似于结盟的“头香”。

例如我在一座山头建造府邸,山上有朝廷敕封的祠庙,那么才会去烧一炷香,而不是三炷香,算是打了声招呼。

若是香火点燃烧尽,就意味着祠庙内的山水神灵点头认可;若是插入香炉的香火烧不下去,就说明“火候不到”。

至于之后仙家是要撕破脸皮还是要更加笼络,得看各自的底气,或者说得看山下王朝的胳膊有多粗,拳头有多大。

只不过小小东宝瓶洲到底不是百花绽放的中土神洲,相传那边曾有一个屹立千年的强大王朝,每当国势衰败之际,必出雄才伟略的明君和力挽狂澜的文臣武将。

那个王朝极力推崇纯粹武夫,曾经做过一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某个差点断了国祚的昏聩君王一怒为红颜,以举国之力围攻一座大岳,除了国内练气士的法宝、剑修的飞剑外,还有无数纯粹武夫的强弓劲弩、六千架铭刻有道家云篆符箓的投石机,更是摆下了近万张经由墨家机关师特制的巨大床子弩,拿出了王朝所有储备,每一支床子弩箭皆粗如大殿栋梁……最后硬生生将那座大岳射成了一只刺猬。

龙泉小镇上依旧热闹,但是这两天西边大山里却异常安静宁和,别说是在此落脚的外乡仙家,就是那些桀骜不驯的妖精鬼怪也全部都大气不敢喘一口,因为大骊国师崔瀺开始巡山了。

听说这是他第一次踏足龙泉郡,不苟言笑,只带着两名扈从,从北边的郡守府开始进山,一路往南。

因为崔瀺并没有故意要微服私访,先给他的得意门生,担任郡守的吴鸢打过了招呼,因此各大山头都早早接到了衙门通知,要求在最近一段时间内做好接驾准备,国师随时会上山观景。

倒不是强人所难,非要端出什么龙肝凤髓,搞什么花里胡哨的净土扫街,而是面子上总得过得去,当家的人物,总该至少有一个在山头待着别乱逛,要不然国师上山后,随口一问却三不知,那就不妥了。

在这当中,阮邛名下的神秀山及包袱斋所在的牛角山肯定是重中之重,吴鸢不得不让分别担任县令和窑务督造官的袁、曹两位大公子先行入驻两地,以免招待不周,出了纰漏。

至于披云山,更不用说,皇帝陛下很快就会御驾亲临。

果不其然,崔瀺在披云山那边短暂居住了两天,看过了北岳祠庙以及新书院选址。

其间,一张全程陪同在国师身边的面孔引发了轩然大波,竟然是黄庭国的老侍郎程水东——这惹来诸多揣测:难道作为大隋附属国的黄庭国洪氏已经背弃了盟约?

最后崔瀺走到最南边的落魄山,登上了山神庙,宋煜章现出金身。

宋煜章在年少求学之时便对这位国师推崇至极,如今不但得以近距离见到真容,还能聊上几句道德学问,这让已成山水神祇的宋煜章激动万分。

从山神庙离开,崔瀺让宋煜章去往披云山,与魏檗商议妖物入山一事,又让身边两名扈从许弱和刘狱返回小镇,继续盯着谢实、曹曦。

暮色里,崔瀺独自缓缓下山,走上一条幽静小路,最终来到一栋竹楼前。

粉裙女童正在檐下嗑瓜子吃糕点,看到老人后,她眨巴眨巴眼眸。

老爷又晕死在药桶里了,她既不敢擅自关门拒客,又不敢由着陌生老人擅自闯入竹楼。

青衣小童最近修行勤勉,潜心打坐,日夜不歇,除了背陈平安离开二楼,几乎就没有离开过山崖畔,两耳不闻山外事。

结果这一睁眼,就看到一位修为深不见底的老儒生,还是脾气不太好的那种。

他想要跳崖自尽的心思都有了:走在小镇街道或是泥瓶巷的路上遇见一拳能打死自己的也就罢了,走回落魄山的荒郊野岭上又遇见也忍了,咋的,老子在自家门口安静修行,就门口,也要跑出来个一拳能打死自己的?

青衣小童神色麻木,不畏死就有大气魄,对崔瀺说道:“我家老爷最近不待客,你要是不高兴,不妨一拳打死我,反正要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崔瀺点点头,脸色漠然:“你想死对吧?”

青衣小童刚要说话,粉裙女童已经稚声稚气问道:“老先生,你要找谁?”

崔瀺转头微笑:“我名为崔瀺,是大骊国师。不找你家老爷,要找二楼那个人。”

青衣小童跟被雷劈了一样,然后瞬间翻白眼,一只手按住脑袋,一只手抓瞎似的乱挥:“我刚才说了什么,我怎么不记得了,为什么会这样……”

二楼有老人站在栏杆旁,对粉裙女童说道:“让他上来,你带着那条小水蛇先去别的地方玩。放心,跟你们老爷陈平安没关系。”

崔瀺拎着两把椅子走上二楼,轻轻放在廊道上,一人一把坐着。

老人问道:“怎么回事?”

崔瀺淡然道:“为了自己的大道,我找了一副上古遗蜕的大仙皮囊,分出一半魂魄装入其中,一分为二,以少年相貌行走骊珠洞天,结果算计齐静春不成,反而被他害得境界大跌,神魂不稳,之后跟此地一个活了极其悠久的余孽刑徒做了笔买卖,学了一门秘术,这才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再后来老秀才来了趟这里,选中了少年皮囊的我,舍弃了身在大骊京城的我,切断神魂联系,彻彻底底一分为二,世上便有了两个崔瀺……”

老人亦是神色冷漠,双手握拳搁在膝盖上,眺望远方:“错了,是崔瀺巉。”

崔瀺对此不置可否:“我是崔瀺,从离开家乡的那一刻起就是如此。至于那个分去我一半魂魄的少年,如今倒是选择了一个跟山有关的新名字——崔东山,我看叫崔巉才贴切。崔瀺,崔巉,山水不分家,山水有重逢,还能讨个好兆头。”

老人转过头:“你怎么变得这么老了?”

崔瀺自嘲道:“二十岁离家,二十四岁去往中土神洲,之后百余年间大起大落,叛出师门后又浪荡三十余载,云游天下。重返东宝瓶洲后,在这大骊王朝还待了这么多年,两百岁的人了,当然不年轻了。”

老人摇头道:“这不是我印象中的瀺巉。”

崔瀺笑了笑,云淡风轻道:“爷爷,知道吗,你从来都是这个样子,什么都是‘我觉得’,好像天底下所有人和所有道理都在围绕着你转悠。恐怕只有你疯了之后才不这样。我虽然不清楚为何崔氏没有将你禁锢起来,但是我不认为你这趟来找我,于你于我有半点意义。”

老人还是摇头:“我是来找你们先生的。”

崔瀺讥笑道:“老秀才?他早已离开东宝瓶洲,去了趟南婆娑洲,闹出很大的动静,连颍阴陈氏老祖肩头的一轮太阳也给他偷走了,如今闹得整个天下都沸沸扬扬的。只是老秀才现在谁也管不着,很潇洒的。”

老人笑了:“小时候的瀺巉不会说这样的话。他会说某个人的坏话,但是每次最后都会加上一句‘但是那人对家里人好好’‘但是那人诗词是真的好’‘但是……’”

崔瀺冷哼道:“够了!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翻来翻去,全是灰尘。”

老人哈哈大笑:“不愧是当了大骊国师、掌握半洲走势的大人物。”

崔瀺叹了口气。

老人自嘲道:“难怪当时没认出你来,我记忆里的瀺巉跟你现在太不一样了。”

崔瀺站起身,一手扶住栏杆,道:“人心似水,若是不动,就是死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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